埃托沙一夜

字号+作者:铁路小可爱 来源: 2020-06-04 16:38 我要评论()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几天前,我在汽车旅馆里曾经想:沙漠里的夜色是什么颜色呢?这是一个愚蠢的修辞问题,里面寄托着我的未来,或许不是未来,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波拉尼奥《地'...

几天前,我在汽车旅馆里曾经想:沙漠里的夜色是什么颜色呢?这是一个愚蠢的修辞问题,里面寄托着我的未来,或许不是未来,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波拉尼奥《地球上最后的夜晚》)1.

埃托沙国家公园一个大热天的下午,Emma在房间里睡觉,已经四点多了,我走出营地,无所事事地逡巡。在这片巨大的盐沼地里,许多野生动物栖居在此,但是此刻太阳高悬炙烤着干燥的大地,一丝风也没有,营地附近安安静静。

我走到泳池边,看到Hendrik在阴凉处里一架大太阳伞下吃冰,他是我们的司机,我坐了过去。

泳池里水花四溅,几个欧洲老太太穿着紧身泳衣频频从岸上跳进水里,游起来的时候手脚蹬起巨大的水花,仿佛非要把这炎热而死寂的下午折腾出点儿动静。我打开书看了一会儿,又合上。对于旅行中书籍的选择一向都很失败,此刻波拉尼奥使我更加困顿,昏昏欲睡。我想起自己曾经在上海出差的某天夜里在浴缸中捧着《智利之夜》滑进了水里,于是不假思索地把书收进了布袋。

这个季节是纳米比亚的春天,猎豹在不远处捕猎与交配,野花盛开后便夭折在大象的脚下,Hendrik无忧无虑地吃着碗里的冰,跟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打着招呼,他下午终于可以不用开车,和我在树荫下枯坐。

我发现,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不可避免地陷入无聊,我看着蚂蚁爬上脚背,开始跟Hendrik攀谈:

“这里,我每年都来好几次呢。

”Hendrik的老家在津巴布韦,他的头发很短,牙齿很白。

“那可是经常要开几千公里。”我说。

“很累。但我喜欢在纳米比亚开车。”

“为什么?”

“想要动起来,静不下来。”

“或者去旅行?”

“你住在中国的哪里?”

“北京。”

“北京。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

“为什么?”

“太远了,我没钱。

我们就如何攒钱如何理财又乱聊了一通,继而再次陷入枯坐,他的冰吃完了,加入了我的行列。

我想起在温得和克的机场取行李时身边有两个二十多岁的中国姑娘,穿timberland的腿笔直,取出的箱子一个顶我俩,她们接下来要去机场的租车行取车准备自己开去safari,“牛逼啊……”

我转过头对Emma叹道。“路况很复杂,中途多休息呀”,我对她们说,面前那年轻的脸上有一丝仿佛转瞬即逝马上要黯下去的光芒,仍令人可望不可及。

“没问题!”

纳米比亚拥有非一般的老司机无法驾驭的路况,何况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路上开车,决定自驾并最终完成将意味着勇气、毅力和判断力的一次质的飞跃,甚至也需要好运气。但是车开得越多,人会越害怕,越小心。此刻,我看着身边的Hendrik——感谢有你。

“但是”,我接着说,“即使你去了某个一心想去的地方,仍会在某些时刻不可避免地陷入无聊”。

他表示完全同意,“无聊每天都跟着我,”他坦然。

“但是你看起来挺快乐的。”

“嗯。它们并不矛盾。”

我跟这个无聊的快乐汉继续坐着等待着黄昏的到来,好像我们到这里来的全部目的都是围绕野生动物而展开:黄昏,去水塘看动物聚集。夜晚,再坐上Toyota的皮卡去更远的水塘边等待。明天天亮,Hendrik会开车带我们探索这片22,270平方公里的盐沼地,看看我们还能发现些什么。

如同快乐时光极速而逝,无聊也迅速把我们抛弃,天色渐暗,我起身准备去叫Emma出门。

“水塘见。”

我和Hendrik分头向营地走去。

2.

当我和朋友们走到距离营地最近的水塘时,已经有许多人聚集在此了。

我们简直是人群里最年轻的五个人,白人老头老太们举着相机静默如谜地靠在栏杆上等待落日,他们像非洲跳羚一样成群结队又各自独立,仿佛成群只为一起喝水觅食。

我看着头顶的天空渐渐被越来越浓的橘色填满,就像一杯倒置的龙舌兰日出。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只动物的影子都没有。

于是兀自看着面前的天空,太阳在哪儿呢?平原的上方,仍有浅蓝色。沙地上的日落是什么样子呢?它会不会像我在城市楼宇的夹缝中看到的那样,终于落下时发出扑通一声,还有其他人发现白昼与黑暗交接的那一刻的声响吗?虽然遥远但却巨大,仿佛有谁在地平线转动了魔方,把我们推入另一个空间。

城市的黄昏使我焦虑,每次跟M说起这一点,他都揶揄我:“哦,是么。我怎么什么都感觉不出来。”现在我们离彼此十万八千里,他正在伦敦跟他的老朋友逛美术馆。

我告诉自己可别再想着他了,仅管他经常在夏天的时候头顶一个西瓜敲开我家的门,坐在地板上跟我看电影,却从来不读也读不懂我写的诗。他让我的猫舔一舔他的西瓜,看着我好似很真诚的说:“写点儿我们能看懂的。”

而我现在感觉到身体里的多巴胺在增加,不是因为我想起了M,是这眼前的旷野和黄昏带给我的。

那夹杂着动物粪便味道的风向我吹来,若有若无,一遍一遍地重复。这里可不是动物园,我和远处的动物之间没有任何物理障碍除了这供人倚靠的栏杆,它们会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前往水塘喝水吗?

几天前在沙地里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吧嗒声,那声音远远近近,接连不断且忽高忽低地响起有如回声。

但这四野里毫无屏障,只能是它自己发出来的,跟身边的当地人一打听,原来是壁虎在沙地里发出的声音,我把它用手机录了下来,想看看发出这声音的壁虎究竟什么模样,但是遍寻不到,天色又暗了一些。

我握着我的理光,一架常年被我揣在裤子口袋里的小巧的且不能变焦的相机,谁会带它来非洲大草原呢?它属于城市,扫拍那些疲惫的路人和花坛里新冒头的野花,我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再把相机镜头对准望远镜,一只长颈鹿款款步入镜头。

望远镜里,它身上的暗色方块渐渐清晰可辨,仿佛一头巨型根茎类植物,在仅存的一点儿天光里朝风吹来的方向移动。它独自走着没有同伴,切割了背景中光的形状,淡橘色的天幕仿佛电影幕布一般,等待着满天星斗的降临。

突然想给M写信,将信纸拆开,用墨水浇灌,和着干燥空气里咸盐的味道加工发酵,跨越大半个地球到达他的手中,邀请他将线索,可能,秘密,时间一并过目,也许我们就能有机会发现,人生中所有的分别都是在一个最普通的夜晚发生,突如其来,有迹可循。

他的眼睛里,长颈鹿踏过的地方,光的所到之处,初春的地面干燥、粗糙、正在渐渐地发出红色的微光,继而缓缓地堕入黑暗之中。

天黑了下来。

3.

人群没有散,我问Emma要来了花露水,浑身上下地喷洒。

风会把这人造的香气送去远方吗?为什么动物们总是旁若无人地奔跑或者走动,它们的懒散优雅连同它们屎尿屁的真实以及逃避追捕时的狼狈与紧张一齐毫无忌惮地展露出来,仿佛它们才是这个地球上真正在活着的生命体。

我要在给M的信上描写一只非洲跳羚的眼睛,我想知道我们第一次用那样的眼睛看着爱人的时候,是多少个世纪以前?信任、真挚、坦白……Patti Smith跟Robert第一次见面时Robert在睡觉,接着他醒了,冲Patti笑,那笑容温暖、真挚、充满了善意并且毫无保留,只需只言片语,他们便认定对方是一生的同伴和挚友。我想要寻找的也是那样的一种笑容,或者,我还拥有那样的笑容吗?

司机搬出一箱各色饮料,挨个儿让我们拿取,我摸黑拿走一罐儿菠萝味的芬达握在手里,爬上了一辆Toyota的皮卡。

天空中缀满了星斗,四野一片漆黑,仿佛另一个世界。

英格博格说:星光都死啦。那都是几万亿年以前发射出来的光芒。是过去的事了,明白吗?……星光老早老早就发射出来了。还不明白吗?是往事啦。咱们周围都是往事啊。(波拉尼奥《2666》)

那天晚上,车开向水塘的路上,头顶的银河流向我看不见的天际,无限远,无限广阔。仿佛要去探索一个古老的叙事,那些星星,就是点缀其间的千万个故事。

我回想起小时候在北京天文馆第一次望向球幕宇宙的震撼与感动,是感觉到自我的渺小吗?感觉到远方的神秘吗?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企及某种时间的纬度?还是胸口莫名其妙被模糊灿烂的宇宙尘埃击中。

事实上,我们也正在代谢、分解、死亡,只不过在非洲广袤银河的注视下,一切的消逝却又都携带着一种强烈的生之欲。那星光虽然已死,却慷慨地把明亮和温柔投射。

司机向导用红光手电搜寻着动物的身影,我看到象群缓缓走来水塘喝水和洗澡,红光不会伤害动物的眼睛,又明确地指向了他们的存在。

芬达易拉罐“噗”地一声被我打开,菠萝味道的气泡溢出瓶口,向空气中涌散。

随后来到水塘的还有狮子和角马,驱车回去的路上,秃鹫在一根树杈上夜游。距离营地很近的地方,一只怀孕了的长颈鹿在缓缓地散着步。“今后生孩子的时候,她的baby可是要咚地一声从高处掉下来的。” 司机描述着小长颈鹿出生时必经的一次摔打,我们回到了营地。

忘了跟Emma又聊了些什么,我们合上蚊帐,在漫天星斗的注视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的那些或大或小的焦虑、烦恼与痛苦,那一晚上没有一例进入我的梦里,它们被温柔的画面驱赶,暂时放过了我。

4.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欧洲人游泳的水塘边,把一张写满了字迹的明信片投进了邮筒,那上面画符般地布满了埃托沙一夜的活动轨迹与秘密,寄给了一个我至今已经想不起来是谁的朋友。

@Etosha

@Sossusvlei

@Gib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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