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2):沙漠纪行

字号+作者:铁路小可爱 来源: 2020-06-20 04:33 我要评论()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在前往滕格里之前,我从未真正进入过沙漠。我对于沙漠的印象,很多都来自于书籍和电影。书籍如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电影如《东邪西毒》,但大抵都不一样'...

在前往滕格里之前,我从未真正进入过沙漠。

我对于沙漠的印象,很多都来自于书籍和电影。书籍如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电影如《东邪西毒》,但大抵都不一样。三毛的沙漠是热情如火的,王家卫的沙漠是孤独无依的,有的写实活泼欢快,有的意象漫天飞舞。

我不知道真正的沙漠是怎样的,更不必说在沙漠里徒步了。去沙漠前思虑万千,做了很多的准备,买了沙漠徒步鞋、轻薄合适的裤子、厚度不一的外套以便应对想象中的巨大温差,直到我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地站在放眼望去金黄一片的沙漠之中,感受微风拂过面罩,我才明白自己多虑了。

三天两夜的腾格里沙漠徒步之行,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要深入沙漠的腹地,在当头烈日下苦行僧般的踽踽而行,一行人至始至终都在沿着沙漠的边缘行走,途经五个绿洲湖泊,最后坐越野车从沙漠公路返程。当我在第一天克服了下沙山的恐惧之后,沙漠于我,更多的是观察与思考。

一、你好,沙漠

在沙漠里行走,感觉时间的流动好像变得很慢,呈现为一种半凝固的状态。

这种半凝固的状态,对于静物而言,似乎就是永恒,比如远山。沙漠里的远山,丝毫不逊色于山水之间的远山,它不同于那种层层叠叠的繁复之美,沙漠里的远山是薄薄的一层,如同丝带一般,远远地飘在半空,它的颜色令人惊艳,是相机无法捕捉到的鲜活,又瑰丽又清雅,配上近处的深绿色荒草和由近及远的金色沙漠,像极了抽象版的千里江山图。它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比如沙丘,当我行走在沙峰上时,能明显地看到一层一层如水波一般荡漾开去的纹路。

深蓝色的大海里,水波转瞬即逝,但在沙漠里,那流动的波纹被长久地印刻出来,沧海桑田,恍惚间似乎能够直到永远。

大漠版千里江山图

而对于生物而言,则呈现为一种时间的滞后性,比如踪迹。沙漠将所有的一切都精心收藏,小心安放,所有的痕迹都被放大,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

我在路途中看到了形形色色的踪迹,最多的当属人的脚印和车胎印记,脚印一串串,有时密集,有时又消失;车胎印倒是绵延开去好几公里,徒步往往都按着车胎印子走。不过我们更喜欢研究其它生物的踪迹,纳米布沙漠甲虫的足迹如同一条细长的拉链,轻浅得很可爱;骆驼的足迹又圆又平整,其大小让人想起海昏侯墓里挖出的金饼,充满了珍贵的意味;牛的足迹相对而言小一些,相对应的是同样珍贵的马蹄金;有时候在营地附近会看到更乱七八糟的踪迹,猫猫狗狗,甚至是小鸟的爪印,小巧的一排,每次找到我总会胡乱猜测,隐隐觉得猜中了,脑海里就会自然浮现出它在无人时鬼鬼祟祟地路过而不为人知的模样,顿时内心一阵窃喜,仿佛越过了时间,就这样看穿了它们。

它们的踪迹如同它们的时间线,交织重叠在一起,热闹得仿佛它们根本未曾离开,一直都在此处,自己眼前的空荡荡才是假象。

与这种极致的滞后性相反的是,沙漠里也有着极致的灵动——风。风是尘封时间的沙漠里唯一的加速器。当风拂过沙丘之时,你才能察觉到沙漠也是流动的。

远远看着,并不真切,似烟如雾,如同金色海浪般缓缓而动,等靠近时却如尘网般的迎面袭来。

我对于沙漠之风真是爱恨交加,第三天徒步时遇到的猛烈风沙,不仅灌了满脸沙,甚至还迷了眼睛,那种异物感,过了好几天才缓和过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风眠。第二天吃完午饭,小伙伴挑了一个露天的小亭子,兴致勃勃地邀请我一起去休憩。三个人躺在沙子上,用帽子遮住脸,以地为垫,以天为盖,此时虽是热烈的午后,沙漠里的风却偏偏带着凉意,拂过面颊时爽利又舒适,睡意很快袭来。

大家一开始异口同声地说躺会儿就走,没想到渐渐就没了音信,都默契地睡着了……后来担心睡久了会着凉,也担心风沙吹进耳朵里,就都进了蒙古包里睡。但是蒙古包里闷热无比,完全没有风眠时畅快,所幸的是大家徒步半天,疲惫连连,很快就又睡着了。我睡得很不踏实,中途热醒了好几次,不死心地起身看看外面,倒是有些后悔之前进来睡的决定了。

与午后的风形成鲜明对比,午夜的风则截然相反,张牙舞爪,一副山雨欲来的嚣张架势。

半夜大家都沉在黑甜的梦里,一阵强风猛地刮过帐篷,帐篷几乎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帐篷里的人也都一个个全醒了。我一度以为是暴雨将至,然而探头看看,什么都没有,仿佛刚刚只是有人在恶作剧,扰了一夜好眠。

二、我与沙漠

电影《东邪西毒》里,欧阳锋在茫茫大漠中开了一家小店。

沙漠象征着一个相对封闭的特殊场所,在这里他不会想要知道沙山的另一边是什么,他可以和那个在情感上藕断丝连的女人在空间上彻底分别,永世不再相见。

沙漠对于我而言,似乎也是特殊而封闭的。我的旅行史中,恐怕没有哪一次,比这一次沙漠之行更令人崩溃,更难以做下决定。在进沙漠之前,我得知徒步的过程中几乎是没有信号的,只有在沙山上,勉强有2G,可以打电话、发短信。此时我的生活,正处于毕业和工作的交界之处,可谓是多事之秋,论文答辩并没有给予我毕业的快感,反倒是捡着特价机票去沙漠看一看让我眼前一亮。

我渴望获得片刻的清闲与呼吸的自由,却又时刻惊恐于沙漠之外的缠身琐事,不愿因为自己任性而给别人添麻烦。

如今的旅行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解构与反抗,更像是一场盛大的逃亡仪式。特殊而封闭的沙漠是这场仪式偌大的神圣空间,是反常态化的,是被禁锢的,按照特纳的仪式阈限理论,我正身处于这种阈限之中,试图屏蔽所有的声音,又被所有的声音所扰,介于解脱与无法解脱的混沌状态,无限接近于任何一种阶段,又不属于任何一种阶段,整个人是撕裂的,是二元的。

在进入沙漠之后,我都是不同于过去的自己;在离开沙漠之前,我都是尚未重构的自己。

但这样的仪式生活,无限的撕裂,无限的重构,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夜晚,风吹得帐篷猎猎作响,睡不着时重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他给了一些答案: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别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而是我还知道,消灭人性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我遇不到史铁生的园神,只能向我的沙漠之神发问,可它可回答不了这么深奥的人生命题。

那罪孽和福祉,如同是我的世俗生命和仪式生活的两面,彼此之间乐此不疲的转换正是它们的常态。

这一切,休论公道。

因为这一切均来自于我的欲望。

在沙漠中,时间的滞后性让活着的感觉不断被延迟、被放大,探索沙漠带来的快感,成为源源不断的养分,以稀释世俗世界中的彷徨与焦虑。我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但不会因此而消解。

沙漠里不是只有虚无,还有人和故事。

看三毛的撒哈拉就是如此。形形色色的人,五光十色的故事,或许无关风月,却都是人生的不同选择。

我在沙漠里,也遇到了一些人,一些故事。

这次沙漠徒步因为疫情影响,包括我自己在内,总共就三个人。同行的两位小伙伴都是到了沙漠才认识,周姐和峰哥都在上海工作,是一家公司的同事。周姐温和,说话轻声细语,但却很喜欢从又高又陡的沙山上往下滑,会一脸兴奋地追着小蜥蜴到处乱跑拍照,会站在高高的沙丘之上凹高难度的瑜伽造型,因为爷爷是风水先生所以会讲各种天马行空的奇异故事;峰哥幽默,很会照顾人,是周姐口中的“八戒”,是从小学美术结果很久以后发现自己色弱只能转行去学计算机的伪艺术生。

三人西行,颇有些去西天取经的壮烈,但好在是轻装上阵,一路上沉默有时,嬉笑有时,走走停停,到了天鹅湖营地,沿着天鹅湖看看水鸟,骑一骑沙地摩托,也乐得自在。最有意思的是第二天傍晚的滑沙,因为选取的沙山不够高不够陡,滑沙滑到半山腰,就不动了。

我们像蠕虫一般扭着屁股往前,最后不得已只能屈尊抬脚去滑,一边怪着坡度不够陡,一边心里暗暗想着要减肥,就这样哼哧哼哧地滑到了接近地面的地方,然后又不得不再步履蹒跚地爬上去,以此往复,不过两三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就决定坐在高高的沙坡上看远处的湖泊和绿洲。

除此以外,我还认识了两个蒙古族小孩子。

他们的蒙古语名字又长又难记,全喊的小名,男孩叫多多,女孩叫贝贝。一个四岁,一个八岁,分别来自两户不同的人家。他们可爱又孤单,共同拥有一只大金毛大黄。因为此处是游客驻扎营地,又靠近公路,因此人来人往,他们显然和很多游客打过交道,已经熟稔于和游客搭话,但两人性格却各有不同。

多多生性活泼自来熟,我们准备去他家牧场后的沙山上体验滑沙,他一看到我们就从自家拿了一个翠绿色的滑沙板,站着老远就喊,你们是不是要滑沙?我有滑沙板!

我们不明所以,以为他要租滑沙板,然而我们早已准备好,于是就打算不理他,直接走过去,没想到他直接兴冲冲地拖着自己的滑沙板就跟了过来,一边教我们滑沙诀窍,一边自己就呼地滑了下去,我们心痒难耐,也想尝试,他又站在坡下大喊,你们要不要吃胡萝卜?我去拿!

我:胡萝卜?

我并不喜欢吃胡萝卜,于是摆摆手,周姐却笑了笑说要。

只见他如同一只小泼猴般趴在地上,徒手开始扒拉沙子,一会儿工夫就挖出了一堆像草一样的植物,与我想象中的胡萝卜天差地别。

他兴奋地握着一手胡萝卜爬上沙坡,在平整的沙面上挖出了一个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根根地整齐摆好,过了一会儿,他大方地递给我一根,又递给我的小伙伴,心满意足地说道,羊肉串烤好啦,可以吃啦!

好家伙,原来他在玩过家家!

我也来了兴致,装作顾客,一本正经道,多少钱一串呀?

他不假思索,四块钱一串!

我心想,小小年纪居然就这般黑心!于是不怀好意道,你这个烤得不行呀,边边角角还是生的。

话音刚落,他就转头瞪了我一眼:“怎么可能?你看我吃……”

我惊讶,以为他真要吃,结果他只是放在嘴边,假装嗷呜嗷呜地吃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吃好吃。

我们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演戏,但戏精本精渐渐没了耐心,越吃越快,最后几根直接往口边一送,感叹道,吃的好饱呀。

我们忍俊不禁。

沙漠给予了他智慧。我想',他可能会成为这片牧场新的主人,而以他的经商头脑,未来的这里恐怕会变个样也说不定。

贝贝一开始有点害羞,始终躲在门后静静观察,当我们主动与她交谈时,她则完全放开,回答问题干脆果断,可谓是毫不犹豫,显然已经被问过很多遍,说到后面甚至直接抢走话语主动权,问我你猜我带不带红领巾?你猜我有没有带红领巾?最后,连问都不问了,直接滔滔不绝:我以前是男孩子,现在变成了女孩子!……我上一年级了,我以前成绩很好,最近不太好,只能拿八十几分,不过我以前都是九十多分的!

她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极为关注自己的成绩。

大金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找我们玩。

贝贝一改之前热情亲和的态度,手握一把玩具手枪,直接指在大金毛的脑门上,凶巴巴地大吼一声:不准动!再动我就我开枪啦!

大金毛受惊般的呆了呆,当即朝后躲去,贝贝不依不饶,追着它开枪。大金毛哪是她的对手,直接被她骑在身下,一人一狗扭在沙地里 竟已分不清谁是人谁是狗。

好不容易制服了大金毛,贝贝得意洋洋地扬了扬手里的手枪,对我们说,我以后想要当一名警察!

我有些迷惑,不知她想要当警察的心到底从何而来,周围似乎没有她可以接触到这个职业的环境。

她也没有多说,只觉得手里的手枪又酷又帅,一副一定要做大姐大的气势,重新圆了自己英勇的男儿梦。

沙漠广袤的环境似乎给予了她想要征服一切的气概与朦胧的决心。

三、时间与存在

去沙漠之前,我最期待看到的反而不是沙漠,而是日出日落和星辰大海。

可惜的是,我并没有能够看到所谓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沙漠里的日出和日落平平无奇,并没有想象中的壮美,只有那肉眼可见的真实星空,让人难以忘怀。

沙漠里的日落是八点半,等到光线彻底消失,能够看到星空,则要等到十点以后。当十一点我从帐篷里爬出来,仰头去看星空时,它果然没有那些照片里拍出来的那么夸张,我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洞穴里,晚风夹杂着寒气,有种略带潮湿的冷感。

无数的星辰交错在一起,织成一张密布的网,它距离我们如此之近,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流星也变得不再稀有,看星星的一个小时里,看到了大概四五次流星,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仅在一瞬又消失不见。

这样的星空竟在一时之间,令人感到恐惧。回到帐篷里睡觉时,我甚至还做了一个极为真实的噩梦。帐篷顶上垂下一只中型大小的花蜘蛛,它的身上好像带着星辰的图案,朝我的脸上吐出丝线。我害怕极了,立刻把整个头埋进了睡袋里,好像整个帐篷都变得不再安全。

几个小时后,甚至一度怀疑整个梦是真的,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帐篷,但是什么也没发现。

我感到困惑:为何在别人眼里美丽而浪漫的星空,在我眼中竟会生出令人胆寒的恐怖?

拍不出星空,就放日落吧

想多了就会睡不着,于是又起来看星星。

看得久了,竟会产生一种错觉:我们凝视星辰,星辰也在凝视我们。每一颗星辰仿佛都是未知生命的眼睛,星河浩瀚,我们在其间又多渺小,命运可能在下一秒就会将我们吞没。那种恐惧感,恐怕正是来源于此,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去往何处,对于过去的迷茫,对于未知的担忧,就这样走向了永恒。

柏瑞尔·玛卡姆曾在《夜航西飞》里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当第一个人被创造出来时,他独自在广袤的大地上游荡,他非常担忧,因为自己不记得昨天,也无法想象明天。

神明看到了,于是便派了一只变色龙去给这第一个人送信,说永远都不会有像死亡这样的事发生,明天会像今天一样,日子将永无止息。变色龙出发很久以后,神明又派了一只白鹭去送信说,将会有一种叫做死亡的事情发生,有时,明天将永不到达。哪个口信先抵达,哪一个就算数。

变色龙很懒,他一路就知道吃,荒废了很多时间,只比白鹭早了片刻抵达那个人身边。变色龙开始说话,但他吃了太多反而开不了口,急于想要说出代表永生的口信,结果只是结巴着,愚蠢地变着颜色,于是白鹭镇定自若地开口,说出了死亡的口信。

从那时起,所有人都会死。

在往后的岁月中,相同主题的讨论仍在继续,只是神明变成了未知数,变色龙依旧快乐而散漫,白鹭依旧是种漂亮的鸟。生命继续,直到死亡将它终止。所有的问题都一样,只是符号不同。”

在这个关于生与死的古老传说里,变色龙和白鹭至始至终都是两种不同的文化符号——生与死,但不论谁先抵达,人的存在不会改变,真正的变量只有时间。人在生与死之间交替徘徊,生与死的循环往复,形成了另一种意义的时间永恒。

在未来,我们的命运也许不会变得更好,也许不会变得更差,但我们永远不需要惧怕存在的渺小,因为时间早就给出了答案。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就像柏瑞尔·玛卡姆在创造了单人由东向西飞跃大西洋的飞行记录时说的:

“我一遍又一遍不住地希望着。

我要是能从银鸥号走出来就好了,直到这愿望失却了意义,而时间继续前行,战胜一路上与之相逢的许多事情。“

2020年6月20日 写于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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