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味人间:国丧、僧人与泼水节

字号+作者:铁路小可爱 来源: 2020-06-28 23:28 我要评论()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那是位于九龙城的“小曼谷”,不通地铁,顺着小巷直走,扫过一个个在店铺前坐镇的泰国神像,金灿灿,明晃晃,别犹豫,选择装潢最简陋、却坐满宾客的那家泰餐厅进去,纹'...

那是位于九龙城的“小曼谷”,不通地铁,顺着小巷直走,扫过一个个在店铺前坐镇的泰国神像,金灿灿,明晃晃,别犹豫,选择装潢最简陋、却坐满宾客的那家泰餐厅进去,纹着花臂的银发奶奶便递来菜单,油腻腻的菜单,硬巴巴的窄小圆凳,丝毫不影响我的食欲。生菜肉碎包,冬阴功大头虾汤,飞天通菜,青柠蒸鱼,酸酸辣辣,酣畅淋漓,再开一个冰椰子来喝,爽。

我先爱上泰餐,然后才去泰国旅行——上一次去,已经是三年前。

那年4月,国丧尚未完结,泼水节即将来临,热气滚滚,每走几步就能望见金碧辉煌的寺庙高塔,虔诚的人跪拜祈福,而转一个弯,色眯眯的男人就围过来,向你兜售情色场所的门票。是非善恶,暧昧不明,万花筒一般,让人晕眩。

去曼谷,第一程就是大皇宫。

那天很热,天空晴得十分彻底,一丝云的瑕疵都没有,好像蓝釉瓷盘。同行游客多,不同肤色的导游们举着扩音器,叽里呱啦地讲解。忽然,一阵嘎嘎的声响在头上响起,下一秒,黑压压一片鸟扑闪而过,“乌鸦——”,有人大呼小叫,并举起手机拍照。当我追逐那群黑色的尾巴,直到它们消失于高空,便望见烈日下的塔尖,像被精美码放的积木,散射着金灿灿的光,一层又一层——那便是大皇宫建筑群给我的惊鸿一瞥。

进宫有很多规矩,这些都在攻略上写得清清楚楚,不能露出胳膊,要穿长裙,进入殿内要除鞋,诸如此类。

大皇宫外,一身黑衣的本地人排着长龙,挨个进入前泰王普密蓬灵堂,完成吊唁仪式。而大皇宫内,游人在各种殿前排队,等待着进去走马观花。好不容易进去了,胳膊挨着大腿,汗馊与脚臭熏得我头昏,只瞥了眼金碧辉煌的印象,马上从出口逃走。殿外广场也毫不舒适宜人,稍有荫凉之处,已坐满人,而空旷之地,则被灼热阳光霸满,我实在是无处可躲,只能顺着人流,再躲进另一个拥挤的内殿——直到一个男人吸引了我。他穿着棕色的工作服,皮肤被晒得发光,蹲在一尊金灿灿的夜叉王雕像下,拿着画笔,为它的足部补漆。

在他身后,依然是一波又一波的游人,为了与夜叉王合影,纷纷抢占最佳角度——但他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蹲立在金灿灿的雕塑脚边,安然专注于眼前的一笔一划,自呈一小块荫凉。

我不懂泰国人的信仰,却被当下的虔诚而感动——心怀慈悲,气定神闲。

但这份自作多情很快就被烈日蒸发,刚出大皇宫,就在便利店里买到假的手机充值卡,等我再回去找人理论时,当事人已经不见了。

泰国是佛教大国,僧人随处可见,他们穿着橙色袈裟,踩着人字拖,穿街走巷化缘,袍子在阳光中飘起,颇有江湖味。在一个不起眼的寺庙里,我坐在凉亭避暑,一个僧人则在烈日下清扫落叶。他的四肢黝黑发亮,精瘦的胳膊上,纹身好似叶面上的脉络,清晰可见。我就坐在树荫底下,看他在光下来来回回地走,收集落叶,清空撮箕,再收集,再清空。

他戴着肥大的橙色手套,配上生猛的纹身,看上去更像一个泰拳手,而非一个扫地的西西弗斯。

有关泰国僧人的花边新闻,时不时在网上出现,记得2013年,有个叫乌拉普·苏克福的和尚,丑闻曝光:私生活混乱,凭着“与神对话”“水上行走”的特异功能,时常收到富裕信徒的捐赠,坐拥2亿泰铢(约合600万美元)存款。

在曼谷当代艺术美术馆闲逛时,看到不少讽刺僧人的作品,便又想起这个曾引发泰国佛教界大地震的花和尚。展馆内,有一个雕塑,我至今难忘:几个铜色僧人,因肚皮过分肥大,而不得不趴卧在地,纷纷成了癞皮的姿态,人不像人,狗不像狗。就在我看得入迷时,一阵骚动从不远处传来,我循声而去,竟然真的见到个肥胖僧人,大腹便便走进场馆,一手拿着个金碗,每走几步,便从碗中拨起水花,洒到空中。跟在他身后的,是几个年轻女郎,穿着香奈儿套装,化着韩式妆容,踩着尖细高跟鞋,面带微笑,经过我的时候,那僧人忽然双手合十,对我念念有词,慷慨挥手,将祝福之水,也洒到我的头上。

那一瞬间,他身后的女郎们纷纷对我点头致敬,似乎我也因那一抹圣水,而佛光闪闪。随后,他们一群人向另一个场馆走去。我好奇,跟了进去。僧人和小姐们站在画前摆好姿势,准备合影,我也想拍一张,却被保安拦下,他用英文告诉我,不好意思,这里不可以拍照。而就在同一时刻,僧人的御用摄影师那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响。

离开美术馆前,我在一副巨大的画前久坐。

它占满整整一堵墙,把世界分成了三层,炼狱,人间,佛界。高高在上的画,高高在上的佛,人间在天脚下,蝇营狗苟,三界分明,界限清晰——但画外的泰国人间,才不理那么多。情色,暴力,人妖秀,缺一不可。我去河滨夜市看泰拳,遇到一家老小,带着小女儿呐喊,手舞足蹈,虽然只是表演赛,直到拳手头破血流,裁判才喊停;又去跨越湄南河的轮船跳舞,迷离的粉色灯光下,人妖上台,歌声妖娆,舞姿婀娜,当他眼神湿漉漉地看向我时候,我对这份美丽涌起难以言说的悲哀。

深夜回到考山路,摇滚乐队还在嘶吼,少年们穿着夸张的嘻哈服饰,就在酒吧门前跳舞,以头转地,在众人的吆喝下,一圈又一圈。夜晚还是热得出奇,各种肤色的四肢都裸露在夜色中,左搂右抱。稍不留神,就有泰国男人拉住我,邀请我去酒吧二楼坐坐——那里有特别棒的东西,他一脸暧昧地对我说。不用了不用了,我挥挥手,走回自己的酒店,进入房间,天地都沉浸在七彩灯光里,小阳台的地板,因为蹦迪的舞步而被震得摇摇欲坠,我站在栏杆边抬头看,透过紫色的花朵,仍能见到远处的寺庙高塔,以及楼上的住客——那个欧美男人的肥厚赤膊,正随着歌声肆意舞动。

一觉醒来,泼水节便到了。一时间,全曼谷的年轻人似乎都从家里跑了出来,并一起涌入考山路,端着水枪,四处扫射。我站在小阳台观战,最活跃的是三五成群的青少年,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衫,戴上潜水眼镜,女孩们为了战斗方便,还扎起春丽发髻。他们一边扫射,一边还要保持酷酷的形象,躲在干燥一点的屋檐下,抽一根烟,举起手机自拍。除了水枪外,人们手里还兜个小碗,碗里盛满白色油漆般的“特纳卡”,每当有人经过,便快乐地给他脸上抹一掌白——不会有人躲闪,因为那象征着祝福。

那些尚未嗅到水战硝烟的游人们,上一秒还在遮阳伞下编脏辫,下一秒就被突如其来的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在他们尖叫逃窜时,老嬉皮士静坐在石阶上,像一匹老马,歇在那里,懒得动弹。

当我不得不下楼觅食时,满街的人们已陷入水战高潮,水枪,水桶,塑料瓶,大脸盘,每走一步,就要接受一场淋浴。我什么装备也没有,刚刚出酒店,就成了落汤鸡。为了反击,我顺手就从身后的水桶里舀水,冲着敌人一路泼过去,结果被老板娘追着跑:泼我家水,要给钱的!就在我尴尬地吐舌头,从湿漉漉的荷包里翻出硬币时,又是一把水泼过来,我和眼前的老板娘再次湿透。还不及我反击,那泼辣的女人已抢先追过去,与其他人陷入新一轮的混战,将我欠的水钱忘到了脑后。

水花像喷泉一般四处飞舞,积水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影子,我站在这漫天暴雨的酒吧街里大笑起来,终于理解了暧昧不明的泰式人间:就像一碗泰式炒饭,只管把辣子香叶各色作料放到一锅爆炒吧,怎么香,怎么来,管你健不健康、伤不伤胃呢,人活在世,不就图一个畅快吗?

远处,酒吧又开始播放摇滚乐,四周围的人们手拉手,排起一条长龙,在雨中蹦迪。有人也拉起我的胳膊,拽着我向前涌,我也不想那么多了,就加入舞动的人群——抓紧快乐吧,趁积水还没干,太阳还没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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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首发于《看世界》

公众号:薄荷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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