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故事 | 鹿港黄昏，我是归人】

2014台湾自由行——鹿港。

1991年暑假，我随母亲坐了三天四夜绿皮火车，去新疆探望父亲。恰巧父亲好友一家离疆探亲，把一套空房留给我们住。我被安排在他家儿子的小屋。桌上摆着一台高级双卡录音机和一盘磁带，磁带上红红的四个大字【之乎者也】，一个阴影下只露半张脸戴着墨镜的卷发男人。两个月里，我把这盘磁带翻来覆去听了上百遍，直到所有歌都会唱，却只能望着远处的戈壁滩默默地想：罗大佑是谁？

于是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夏天，空屋从未谋面的主人，送给了我一份最好的人生礼物。

A面第一首【鹿港小镇】响起，结束了我的童年，同时也开启了一场无穷无尽的青春期。

23年后，人在台湾，怎能不去鹿港。

原本计划中自由行的最后几天，是台中和鹿港。

却因为在花莲认识了台湾姑娘欣伦，邀请我一定去新竹她家住几天，于是放弃了台中，鹿港也变成了一日行。

台南上到彰化，天气闷热依旧。十字路口7-11里买水休息偷吹空调，盘算着天黑前回到彰化继续北上。突然想到来之前所有人都说在台湾，7-11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实现你所有愿望——环了半个岛也确实如此，吃喝，用品，打印，缴费，买票……简直万能。

而我此刻愿望就是：不想背着身上这个大背包逛鹿港……我硬着头皮走到柜台前，有礼貌地询问是不是可以寄存背包，年轻的收银员歪头想了想叫来了经理，年轻的经理又歪头想了想，面带微笑地说：后面有个我们自用的储藏间，帮你放那可以吗？我很高兴，约好取包时间，大家就相互凭着莫名的信任，没有留下任何凭证地互相致谢离开。

最后取包时工作人员还谢绝了我的付费。

谁知，后来在新竹，当我向欣伦和她的朋友们聊起此事，大肆感慨你们的7-11好方便时，在坐一圈台湾人竟然相视大笑，说长这么大都没听说7-11有存包这项业务……说估计看我是外地背包客，给我开了特权。但我可是真心感动，要是背着大包逛完鹿港，也许早已中暑到不了新竹。

车到鹿港，恰遇一队锣鼓宣天的潮州进香团，轿上坐着真人黑脸妈祖，轿夫与随行都不乏年轻人。

跟着走走自然到了鹿港天后宫。这里有全台唯一自康熙年间从湄州接来的开基妈祖，也是目前世上现存唯一一尊湄洲妈祖本尊，世界各地分灵无数。正值快到阴历三月二十三妈祖生辰，宫门外舞龙舞狮炮竹喧天，远近朝拜香客络绎不绝。

而那位真人妈祖，整个巡游过程始终坐在轿上表情肃穆凛然，颇有神相，直到下轿由助手摘下顶冠圣袍，整个人挥舞了一翻之后，才回归常态，变成了一位胖胖可亲的欧巴桑。

整个鹿港人口不过八万，大小庙宇却近百间，供奉着各自的神明信仰：妈祖，关公，观音，城隍……最有趣的是发现在台湾，有“妈祖庙”的地方，附近总有“薛府王爷庙”，鹿港这所“永安宫”也是，供奉着唐朝名将薛仁贵。

门口搭建着布袋戏台，于是和几个小朋友一起，看起了听不懂的戏码，却不妨碍看得开心。

岁月更迭，香火依旧。

这曾经千帆云集的重港，店铺多到屋顶相接，整条街遮“不见天”。随着荣景衰败，“不见天街”也在日据时期被拆除，只留得门楣上老店招牌。老街红砖古厝中已难免夹杂钢筋水泥，旧时“三槐挺秀”的王家院墙下，一半自家喝水一半给路人取用的”半边井“，如今也已封存。“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这间”鹿水草堂“的主人陈仕贤先生，是位鹿港文史研究方面的专家，堂中也摆放不少他有关鹿港历史民俗的著书。而且他有个奇特的研究角度，是通过探究本土古墓及墓碑，观察整理着包含鹿港在内的台湾历史及社会的变迁，让人心生佩服。走出草堂时我心想，陈先生是真心在爱着鹿港和台湾。

老街墙边，偶遇到一“间”三轮车上的“咖啡馆”——铁马咖啡。年轻的姑娘因怀念阿公泡的茶，开始推车撑伞，卖“冰滴咖啡”和自烘的咖啡豆。

在2014年的大陆，冰滴咖啡还在被大多数独立咖啡馆们拿来装B，因为能喝得出它与冰美式的区别，又真正愿意为“8-10”小时的制作时间买单的客人，还是少之又少。后来大陆也有了一些类似的快餐车咖啡，但又搭上了直播短视频这一波古怪跑偏的气质。有多少人消费咖啡只是为了喝杯好咖啡，而不是为了logo，沙发和空调呢？！泊来品其实需要随着经济慢慢浮沉浪荡个几十上百年，才能被撕掉浮华的包装，脚踏实地扎上根。如果“铁马咖啡”在大陆，估计也只有上海广州（是的，都不包括北京）才有足够的咖啡受众，然而在台湾只需要一条鹿港老街，旁边就是“卖着香火的小杂货店”。

叹口气二话不说先买两瓶，喝到上头！

鹿港老街甚至整个台湾的魅力，就在于这绵延不绝、新旧共存的生命力。那些来到台湾就觉得城市破旧得像县城、落后不便到想回家的大陆游客，可能在家也并没真正体验过什么“对待生活的诚意”。台湾留存着那些我们本应见到却见不到的"旧"，又认真而剥丝去茧地消化着它的“新”。

台湾的新，在旧旧的屋檐下，不在摩天大楼里。

从摩肩接踵的老街出来，红砖道连着一条清静的小路，是【桂花巷艺术村】。艺术村是由一片昭和年间的白色日式宿舍群改建，有大小十余间工作室，招揽了不少驻村艺术家，进行艺术文化展演和教育推广。

【尸公馆】是家传统狮头制作工坊，艺术家施竣雄早年以精湛的手艺，为寺庙和武术馆做狮头复刻，后全心收集研究制作狮头并建立了工坊。屋内大小狮头无数，施先生对狮头的爱溢于言表，里里外外地讲解着每个狮头的风格，来历，独特的文化背景。桌上摆着制作一半的迷你狮头，排列整齐地等待着一道道的上彩工序。

施先生的儿子也一起在工坊帮忙，提供着年轻的视角和需求：比如在工坊开设了现场DIY体验制作，还开发制作家中装饰可用的小狮头、面具、明信片，用做不俗的伴手礼，销路很好。

谈话中，他一直和父亲相互吐槽，玩笑打趣，却挺坚定地说：”狮头啊，当然会继承下去“！

进去【纯粹路人假】，才发现是个绘画工作室，墙上挂的儿童插画也是喜欢的风格。地上铺着巨幅未完成。插画家Margot黄美婷正巧不在，Margot的妈妈超级热情可爱，拿来一本Margot手写的自我介绍让我慢慢看，里面写着她如何给工作室起名，又如何找定自己的绘画风格，随着一页页漂亮的手写字，就好像她本人跟我诉说一样温暖，仿佛看到那个从小就只爱画画、有些害羞却一直坚持做喜欢的事的姑娘。她愿意接纳自己的平凡，选择在角落观察，再用画笔表达出来的心，柔软谦卑，却有着持续的力量。

Margot妈妈又端来洗好的桑椹和小西红柿，拉我坐在日式老屋低矮的木窗台上，一起晒太阳。聊着Margot和她的画，聊鹿港，聊今天的阳光。水果装得满盆，反光到天花板上红通通一片，晃来晃去。

夕阳下，坐上返回彰化的公车。前座的年轻人一直扭头看着车下送行的姑娘，姑娘跟着车小跑拼命挥手。想起离开画室时，Margot妈妈把所有的水果装起来硬塞给我，让我带到车上吃。一直把我送出画室外，也是这样一直挥手，一直挥手。简直像极了电影里一轮又一轮离乡的戏码，跟着莫名其妙地哭起来，拼命往嘴里塞着红红的果子。

罗大佑写【鹿港小镇】时，从没到过鹿港。鹿港，就是他那说不出口的“故乡”二字吧。有的故乡近，有的故乡远，甚至有的故乡在，有的根本就没有。在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里，阿婆清清楚楚记得故乡的方向，却再也没回去。想读懂它，只能在长长的寂静中，看风景。

那个曾经在新疆戈壁滩上听罗大佑的少年，早就认定了鹿港，就是她心中的故乡，而故乡就是要用来离开，用来思念，用来流干眼泪的。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念君久不归，濡迹涉江湘……“

【完】

【台湾自由行】2014年4月，自由行签证最多15天，勉强环岛。

大致线路：台北—九份—花莲—台东—垦丁—高雄—台南—鹿港—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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