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承载着江南顶尖技艺的金砖博物馆位于苏州城北的陆慕镇。几百年前，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窑火旺盛，青烟蔽日。窑炉中炙热的橙色火光将泥胚炼化成厚重密实的方砖，摇曳的光影背后，是世代匠人的汗水与坚持。看似普通的乌黑细料方砖，有“一两黄金一块砖”的美名，它被摆放在江南名家的园林中，也被铺在紫禁城宫殿的地面上。
陆慕御窑，本名“余窑”，它从明朝永乐年间便开始为京城供砖，被赐名为“御窑”。金砖的名字源于它被敲击时，金石之声闻之清脆悦耳，加上它密度紧，重量足，工期长，堪比金子般珍贵，金砖的名气便越传越响。
古时肱骨栋梁身着朝服配皂靴，脚踩在皇宫要殿内乌黛光润的地砖上，为治理国家出谋划策。后妃脚上的如意云头青绮舄摩挲着光洁的地砖，打发深宫寂寥的岁月。时光流转，到20世纪80年代，踩在金砖上的鞋子从布鞋变成打着铁掌的皮鞋，川流不息的游客用好奇的眼神参观着有600年历史的宫殿，却也让地砖不堪负荷。它们变得坑坑洼洼，使得工作人员为此忧心不已——他们以为技艺早已失传，金砖坏一块就少一块。处于保护它们的考量，一些宫殿不得不关闭。好在在上世纪故宫大修缮时，专家凭借史料一路来到苏州，寻得了金砖制作技艺的传人，一批用古法制作的砖再次被运往古老的皇宫。
珍贵的建筑材料——金砖见证了中华历史的变革，也成就了江南苏州与千里之外的京城密不可分的连接。
如今，这门传说中一度失传的技艺不但重新得到传承，也以博物馆为载体，走进了世人的视线。
我来到建筑名家刘家琨设计的御窑金砖博物馆，外墙建筑皆用砖料砌成，层层叠叠，它们的影子被阳光打在地上绘画出一排整齐的格子。往里走几步，曲径通幽的竹林旁是砖雕，展现了江南在砖艺雕刻上登峰造极的精致技法。这些砖元素与展馆中的金砖内容相互呼应，展现砖的编年史。进门长廊连接了园林与各个场馆，一边走，一边能看到当年陆慕砖窑的旧貌。室外园林中保留着一对姐妹窑，两只高高的烟囱指向云霄。它们可是源自清朝晚期的老窑，工匠们在姐妹窑中在用古法炮制金砖，曾经沉寂的窑火从式微回归旺盛。
来到一楼的展厅，我看到了一块砖的出生。从掘到出窑，它必须经历29道繁复的工序。每年立春，燕子飞到嫩青色杨柳的枝头，工匠们成群结队地来到陆慕的田地中去寻找符合制造标准的金银砖备料。唯有这片土地诞生的高质量泥土，才能炼制出一块合格的金砖。
从立春到惊蛰，工匠们要完成“七转成土”之掘、运、晒、椎、舂、磨、筛的工序。之后，再经滤、晒、晞、勒、踏、揉，即“六转成泥”，使金砖泥土无孔、无气泡。这些步骤完成后，时节已经悄然来到了谷雨。立夏装、小暑翻、立秋筑、处暑遮、秋风晒，一块砖在进窑洞烧制前，足足需要八个月的准备与蜕变。期间它们还必须被妥善保管，不能被风吹日晒。尽职的匠人为了让泥土结构细密紧实，需要用脚踩、用手锤泥，汗水与时间是一块好砖诞生前必不可少的要素。
烧制同样需要耐心，烧窑讲究前慢后快，工匠不用柴火而是用稻糠烧制去燃烧窑火，这个过程又需要整整130个日夜。直到冰天雪地的大寒时节，完成了最后一道窨水（窑砖烧好后，往窑洞内浇水降温的过程）的工序后，砖的色泽变得乌黑光润，敲之声音清越动听，一块好砖终于诞生了。村民们郑重地捆扎好金砖，搬上漕船，它们随着京杭大运河来到北京，去完成自身的使命。
通过馆内介绍我得知，这座博物馆内藏有1458块金砖，每块砖都有边款铭文。这是它们生命的印迹，工匠将刻有年号、苏州府、工匠名称与编号铭文刻在砖的侧边。它们也是金砖的骄傲，没有边款铭文的砖只能被称为普通方砖。这些“骄傲”的砖并非只能运往皇宫。在富饶的江南，你也能在古时文人雅士的名园中觅得一块金砖。犹记得我小时候逛苏州园林时，常常不解为何会在南墙窗下或者抄手游廊的某处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块墨黑蹭亮的“石头”。摸上去非常光滑，四四方方有两尺两寸，侧面刻有时间地点与工匠名字。
这个疑问在博物馆得到了解答。江南园林最讲究的是隐喻与风雅。建筑、假山、水池和植被无处不透露着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归隐文化。园子不但要能游，还要能住，能用。桌子上的金砖厚重平滑，两边还环以石凳。园子主人会邀请客人来此听风赏月，持子来上一盘棋局———手感清冷的金砖充当了桌子的妙用。主人也会一人来此，用毛笔蘸上清水，泼墨挥毫，此时的金砖是可循环利用的纸张。在古典园林的一隅放至一块金砖，是低调的奢华家具与园林艺术完美的结合，也是民间工艺入世的象征。
我久坐在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的椅子上，看着眼前一块块有着古老历史的金砖，思绪万千。觉得现代忙碌的都市人对中华古老技艺还知道得太少。匠人们精湛的手艺、对古法制造的坚持与不惜时间来打造用心之作的理念值得我们去了解与传承。一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技艺是一扇一瞥人类文明的窗户，陆慕金砖便是其中无比精美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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