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纪行：随风直到夜郎西

贵州是开化较晚的省份，人文非其所长；若论自然山水，虽无名山大河，但遍布喀斯特地貌，瀑布、溶洞、峡谷、山丘所在多有，也算多姿多彩，所以去年六月，趁着景点免门票，前往一行。

梵净山素来有名，但我是从湖南驾车入贵州，如果第一站就是登山，体力消耗太多，影响后续行程，而且登山怕遇雨，遇雨寒冷泥泞不说，就算登临峰顶，也是满目白雾，一无所见。所以第一站定在西江千户苗寨。

我对西江千户苗寨的印象很差，并不仅仅因为它是个人造景点。“破四旧”之后，全国人文景点，何处不是人造呢？但人造水平高下，不啻天壤之别。扬州瘦西湖、浙江乌镇，都是人造景点的典范之作，西江千户苗寨则不过是个处处皆新，事事皆俗的大型KTV酒吧街而已。在观景台拍了一张“大鹏展翅”，也就算是来过了：

小七孔景区是一段峡谷里的河流，广告词是“张家界的山，九寨沟的水”，这广告词确实不能算是虚假，但应该加一句“低配版”。幸而游人稀少，山水因宁静而生辉，住在景区里面就更好了。如果不怕亲水，还可以试试乘船游览，有乘客喊船夫：“师傅，介绍下两岸的风景嘛。” 船夫回答：“你也有一双眼睛，你自己看，你看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嘛！”

小七孔旁边的茂兰景区，群山簇拥，声名不显，倒是一处徒步胜地。我住的农家乐是一对本地年轻夫妇经营的，老板娘的婆婆——一位瘦小和蔼的老太太，带我扎扎实实走了两天山路。第一天是较为简单的野生溶洞穿越，老太太大概觉得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城市白领，反复叮嘱我各种须知事项，其实我可是湖南山区长大的孩子，登山穿林，下水钻洞，那是从小就玩惯了的，区区野溶洞，岂在话下：

老太太说，以前贵州治安不靖，土匪、乱兵四处劫掠，村人往往上山进洞躲避，洞里还修建了石墙，墙上有射击用的观察孔和枪眼，据险而守，让土匪不敢轻易进来。为了感谢洞神保佑平安，把洞里的石钟乳绑上红绳，焚香祭拜，还根据石钟乳体积大小，命名为大老爷、二老爷、三老爷……此风至今不绝，她还向这位“老爷”拜了三拜，念念有词。

溶洞穿越之旅的最后一站，名为“金狮洞”，老太太说这里没有歧路，不用她带路了，附近有她家一棵李子树，她先去摘点李子，让我自行进洞观赏，她摘完李子回来在洞外等我就是。我就独自进去了，里面完全、完全、完全没有任何光线，全靠手电，手电光圈范围之外，一片黑暗。

当天是工作日，洞里只有我一人，沿着木栈道前行，走到洞穴最深处，熄灭手电，融化在绝对寂静和绝对黑暗中，不思不想，不听不看，偶尔有蝙蝠无声飞过头顶，水珠从洞顶滴在身上，带来刻骨凉意。不知道过了多久，洞外隐隐有几个小姑娘在说话，大概是来了第二波游客，我还是关着手电，沿着木栈道轻手轻脚往外走，对面游客的手电光照到我，不知为何突然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吓得一阵尖叫。

出来洞外，老太太已经摘完李子，在洞外等着我，说我体力不错，胆子也大，建议我第二天再去穿越漏斗森林。

第二天九点，我和老太太带上水和干粮，拄着一根竹杖，出发了，老板娘还给我们照了一张合影，俨然有点攀登珠峰壮行的感觉。可能平时都是带团，导游费多人分摊，今天就我一人承担全部导游费，老太太怕我嫌贵玩不开心，一路都在和我说话暖场。她说她是布依族人，生活习惯和汉族区别不大，但“汉族人太懒，不会织布，都是买我们的布”、“汉族姑娘开放，我们布依族结亲，都是从十二三岁就考察对方家里的条件和人品，每个月都会让孩子去对方家里住一两天，互相了解好几年之后，才会结婚”、“以前没修公路的时候啊，我都是挑着一百斤米当学费，带着孩子走一天山路去县城上学”、“我家有块玉米地在山坳里，为啥在山坳里呢，因为离村子远，村干部不知道，不用交公粮嘛；不过施肥很麻烦，男的要挑一百五十斤粪桶，女的也要挑一百斤，还要背着娃，走山路去施肥，到了收获的时候，还要扎个棚子住在地里，防猴子来偷玉米”、“我们这里是旅游公司承包开发的，我们带游客穿越这个漏斗森林啊，都是要给公司交提成的”、“现在日子好了，当导游就能赚钱，以前全靠种地，年景不好的时候还饿死人，对，就是六十年代，我们村里饿死好几个老人”、”年轻人当导游吧，自己走得飞快，走到前面玩手机，游客在后面战战兢兢跟着，我们老年人，走路速度和游客差不多，游客更喜欢”、“以前有个游客啊，当过侦察兵，说不要导游，自己进山，结果迷路了，在山里转了一天一夜，打手机有时候没信号，有信号他也说不清自己在哪里，后来手机没电了，公司就派了十几个人去救援，把他抬出来的……”一路絮絮叨叨，一路走着。

这位布依族老太太确实是位非常优秀的导游，漏斗森林不好走，之所以名为“漏斗”，是因为处于群山之间的凹地，有地下暗河经过，前天晚上下过雨，水量充沛，会从天窗里涌出，把凹地泡得一片泥泞，需要老太太在前面仔细寻找下脚处。树木之间蛛网密布，老太太挥舞着竹杖，一路拨打，但我比她个子高出不少，所以还是时常被较高的蛛网糊得满脸都是。所谓道路，就是山民砍柴采药时，双脚踩出来的小径。好在我有山区生活的经验，全程马拉松的体格，虽然摔了几跤，满身泥水，但毫发无伤，也不影响速度，老太太看我这么上道，心花怒放，直夸我年轻力壮，轻松省事。“啊哟，小伙子你真厉害，以前我带的游客啊，都要走七八个小时，有些从天光走到天黑，一路都在摔跤，还要我帮他们背包，还叫苦连天说以后都不来了……”，我没好意思告诉这位老太太，以我的年纪，在一线城市里，已经是被淘汰的沙滩前浪了。更没好意思告诉她，我还带了一把瑞士军刀，进山前向亲友发送了我住的客栈名称、付款记录，让他们如果24小时内没跟我取得联系，就报警。

这趟路最后走了四个小时，按高德地图显示，合计12公里，全在密林里穿越，反复上山下山。快走出山林时，老太太还一路采集了好些野生蕨菜，说我给她节省了半天时间，晚上送我一盘野生蕨菜炒腊肉，除了有点酸，味道不错。

离开茂兰，我去了贵阳。不像一线城市那么瘟鸡疲牛，丧尸药渣，这座山城的人们，看起来活得散淡而讲究。比如这份“酸汤丝娃娃”，20块钱，叮叮当当上来20个碟子，顿时有种“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土豪气质。

贵阳下一站是安顺黄果树瀑布。虽说我去的时候是雨季，但西南大旱，瀑布大为减色，并没有瀑声如雷之感，“银链坠潭”瀑布更是几乎断流，真该去央行那里烧烧香，求求放水才是。

贵州气候冬暖夏凉，这些年修通了高速，交通也还算方便，贵阳市房价也低，现在据说还有六千块钱的房子，只要吃得惯酸汤鱼，把贵州作为养老的地方，我觉得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