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欧胡岛小记

“你们的历史不是我的历史”

一下飞机我就感受到了夏威夷的与众不同。除了迎面而来的热浪，办理租车业务的那位原住民长相女士全程抿着嘴，头也不抬地打印好收据，再头也不抬地将钥匙递给我。我出门后便和某人嘀咕了一句：夏威夷人民也太不友善了。

某人笑：说明这里很不美国，是不是件好事。

出行前他下载了全套的夏威夷维基百科，在那六个小时横跨太平洋的飞机上读完了。维基百科上写道，夏威夷的亚裔移民高达40%，是比例最多的族裔；其次才是白人欧洲移民，只有30%；剩下的人口里，还有许多亚裔相关的混血。

“有很多亚洲料理，你肯定喜欢。”他说。

不喜欢外出吃中餐，因为在家就能做；在其余的东亚料理中，日料最适合我这个南边海岛长大的人，因夏威夷鱼类物种丰富新鲜，是吃海鲜的好地方。最奢侈的餐厅自然是城中心区络绎不绝的正宗日料店，大多由一百年前到达岛上的日本人及后裔开设，代代相传，往年门外总是排着长队；当下疫情期间少有人在店里用餐，所以打包好的外卖盒在餐厅上堆积了横竖两三排。这样的店，原是开给来自欧美亚的富裕游客，当地民众难以消费。然而鱼总是要吃的，所以得去找寻更实惠的选择——譬如街边停着的本地人开的大型餐车。车外贴着手写的简陋白板菜单，上面清晰地列出几种今日新鲜打捞的鱼，并在白板的角落标注了大小份的两种不同价格；车内黑头发棕皮肤的人穿着最简单的单衣短袖和防油烟的挂件，见顾客来了，便向外探头吆喝一句。

“你们想要什么？”

“有什么推荐的吗？”车厢内暗沉沉的，我趴在车窗上问道。

“每一种都很好吃。”微胖的阿姨大手一挥，指向窗前透明冰箱里的原料，“菜单上列有鱼的种类，可以选择蛋黄酱、芥末、酱油搭配。都很好吃。”

夏威夷最常见的鱼是金枪鱼，最独特的鱼是Ono鱼，Ono在夏威夷语是美味的意思，我一样选了一种，请他们随意搭配口味最好的酱汁。付过钱，车内的阿姨从冰箱和锅里里捞出原料，万事俱备，她伸手将一个白色的餐盒递给我；我心满意足地打开白色餐盒，盯着里面的食物，已然三尺垂涎。左侧深红的生鲜金枪鱼淋上一层淡黑的酱油，还点缀了些许青葱；右边浅粉的ono鱼浇上了一条条蛋黄酱，又粘上一串白芝麻；而藏在最底层若影若现的白米饭依旧冒着热气，随着鱼的鲜味缓缓上升，直冲人类嗅觉。挖起一大勺送入口中，调制好的酱汁顺势流入刚起锅的松软白米饭内，同鲜嫩多汁的鱼肉入口即化，只剩热腾腾的蒸汽停留在舌尖处回味无穷。

“这叫Poke，是夏威夷特有的一种海鲜盖饭，是波利尼西亚海岛饮食与日本料理的混合产物。”我同平日只吃面食牛肉的某人解释着，“新鲜的生鱼盖在白米饭上，配上来自亚洲和美洲的酱汁，好吃极了。”

餐车式的菠萝汁店岛上最好吃的日式Poke小摊

这样五花八门的丰富海产才不是街边巷口独有的。无论是美式大型连锁的Walmart和Costco，还是本土的Times或KTA，超市里也一定得卖各式各样的鱼——冰箱内切好的艳丽光滑的生鲜鱼肉，似乎才上岸不久；冷冻柜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物种，看上去有些年月了；柜台前腌制好的盒装鱼肉，回家后只需简易加工便可食用；更有厨房外一盆盆早已备好的鱼肉盖饭，居民们随意挑选一碗，今日的午晚餐就解决了。除了满目琳琅的海鲜，当地热带岛民食物也是必不可缺的。最有特色的是那芋头埵成的淡紫色液体状poi，这将是许多居民的主食；因芋头极易氧化，包装袋上还细心地标注出了氧化后不同的颜色和对应的保存时间——淡紫色是最新鲜的最甜的，就像香芋味的甜土豆泥。由夏威夷果做成的夏威夷饼干也是极美味的；虽然叫做夏威夷果，但实则来自澳大利亚，属于外侵物种。当然，最让我兴奋的莫过于我最熟悉的各类亚洲食品：冻饺子、拉面、各式大米、芒果干、香芋冰淇淋……常言道，收买一个人的心必先收买她的胃，夏威夷至此已经牢牢抓住了这个在超市里心满意足兴奋踱步的我。

夏威夷的美食与美国本土大相庭径，生活用品也不大一样。进超市后往里头再多走几步，只见整排整排的各式防晒霜整齐地成列在货物架上，瓶子上大多都标识着这样的字眼：“夏威夷专用，珊瑚礁安全”；因州内法律规定，禁止某些有害化学物质进入海洋，为了减少对海洋生态的破坏。再向前看，一定能望见横竖几排几列的游泳相关用具：浮潜面镜、脚蹼、游泳鞋袜、冲浪板。最常见的冲浪板有两种，简单的是趴板（body board），不到一米长，最适合游移小山包似的短浪。因其体积小，在海边玩耍的人们可以直接拿着板子游进海里，等浪来了，立刻趴到板子上，身体紧贴板子，被浪巨大的冲击力推回沙滩上；若太早或过迟踏浪，便得跟着海浪一起翻跟头，被席卷至海水中，生吞几大口海水。

超市里各式各样的沙滩/游泳用具

而真正的大浪得依靠那椭圆的竖长冲浪板，全长两米多，是我们新手专用的浮力显著的泡沫塑料材质。冲浪者们需全身趴在板上，双手猛力滑水游进海里。高手驾驭的海浪长可达上百米，好似伫立在白雪皑皑的山顶，即将顺着积雪滑到山脚。浪来了，冲浪者们便迅速站起来滑浪，就这样进入了观众的视野。气势磅礴的水墙激扬而起，如瀑布水帘一样直冲而下，向湛蓝的海平面洒下一滴滴碎钻似的水花，卷出晶蓝色的透亮管道。冲浪者们从上至下在这蓝绿宝石般的巨浪上穿针引线般，飞快地勾勒出一条细长的白线；辉宏的巨浪在身后紧追不舍，山崩地裂似的，很快又将冲浪者吞噬。这样一道浪过去，海平面重新逐渐趋于平静，留下一副蔚蓝色的水墨画。

冲浪不只是一项娱乐，更是一种艺术。

借海岛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无论什么季节，海滩上随处可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五彩斑斓的阳伞，最富盛名的当属欧胡岛北岸的沙与浪——当然，每一个在游客看来绝美的海滩，对于本地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普通的夏威夷海滩。带墨镜宽檐帽的游客们躺在柔软的沙滩上晒太阳，扛着板子的冲浪者们要么早已在水里浸泡多时，要么正在赶去海滩的路上。冲浪者从海滩周围这些环境优美、设施完备的现代公寓大楼或美式独栋别墅出发，身穿泳装、手抓浴巾，只身前往海滩，冲浪教练们早已静候多时。矫健如他们，赤裸的浅棕色上半身露出壮硕的大块肌肉，远观以为是二十来岁精力旺盛的欧洲年轻人，但近看脸上身上的那些晒伤后的斑点和皱纹又叫人猜不出年龄。而后只听他们带着浓烈的美式口音吹嘘道：“我搬来夏威夷冲浪有十几个年头了！”，这才推断出他们是三四十来岁的美国本土移民。偶尔可见开着破旧卡车拖家带口的深棕肤色中年人，身后跟着两三个拖着短板的皮肤黝黑的小朋友。

他们先向其他冲浪者打个招呼，比出那个像中文“六”的手势——这是夏威夷冲浪文化里打招呼专用的沙卡手势，而后欢快地跑进海里，屏息凝神地关注着海浪的动向，再伺机跳起站稳，身子前倾，驾轻就熟地掌控板的方向，颇有那古老文化里的掌门人气质。

清晨的沙滩空无一人日出时分的河谷平原；听闻奥巴马拥有一栋这个郊区的别墅

在两百年前还未被美国占领的夏威夷，乃至在所有太平洋波利尼西亚文化里，冲浪是一项皇家运动，冲浪板也象征着冲浪者的阶级地位。部落酋长拥有最好的冲浪技术，享用最好的板、最好的沙滩，而平民禁止出入皇家沙滩、禁止使用优质木材，只能凭借高超的冲浪技巧获得阶级晋升——不过现在早已没有酋长、没有国王、也没有皇室了。在库克船长发现并登陆原始夏威夷部落群的五年后，2021年，第一任国王卡美哈梅哈一世征战并统一了各部落，建立了夏威夷王国。欧亚美三大洲移民随之席卷而来，为夏威夷带来了先进的科学技术与蓬勃发展的经济。但不幸的是，他们同时带来了一系列传染病，原住民人口在150年内锐减90%。欧美商人数量急剧增加；他们不愿向王族缴纳税款，蠢蠢欲动，想要推翻皇室。就这样，即便夏威夷王国在这两百年间曾多次抵挡住了欧洲人的征讨和殖民意图，他们最终也没能阻挡这些欧美移民商人与美国军方串通一致的“起义”。在位者被软禁，不得不于2021年被迫交权于美国国会，夏威夷正式成为美国海外领地。我们拜访了旧时高朋满座、如今门可罗雀的伊奧拉尼宫——作为夏威夷王国曾经的皇宫，大堂成列着曾经所有在位者的画像。一楼的会客厅完整地还原了曾经的富丽堂皇，四周的镜子向四周反射出金光闪烁；二楼的卧室填满了国王家族的藏品和当时最新潮的技术，还有那间软禁过末位女王的房屋。为了避免军队冲突和人员伤亡，纵然心有不甘，彼时在位的利留卡拉尼女王决定放弃自己的权力：一场战争避免了，自己却失去了自由。对于那段被囚禁的日子，她曾在回忆录里写下这样的话：

“我被监禁的第一个夜晚，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黎明似乎永远不会到来。政府官员试图通过监禁我来羞辱我，但我的精神远高于此。我是为人民利益牺牲的烈士，并以此为荣……我无法让时间倒流进行政治变革，但我们还有机会拯救我们的历史遗产。你们必须记住，永远不要因为害怕失败而停止行动。”

伊奧拉尼宫内富丽堂皇的会客大厅

这样的反抗精神便驻扎在了夏威夷人的精神中。美国正式合并夏威夷群岛后，所有的权力钱力都集中在农场主和商人的甘蔗种植庄园经济，日渐稀少的夏威夷原住民成了唯一的劳动力。但因地缘偏远，当地没有完善的法律和可靠的政府保护劳工利益。而后大量日韩中菲劳工被吸引至此，美国国会因担心本国就业、文化融合等问题，出台了排外移民法，被剥削压榨的劳工们苦不堪言。

他们多次上街游行罢工，讨要与隔岸美洲大陆西海岸平等的工资。随之成立的工会日趋壮大，这群不同背景的劳工们拥有了强有力的话语权，街头稍得以平静。

同时，当权者禁止人们在公共场合使用或教授夏威夷语。近一百年的时间里，母语者锐减，夏威夷语几近消亡。为了保护这珍贵的文化遗产，夏威夷原住民们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重新上街抗议；政府迫于多方压力，终于在八十年代末正式解除这条禁令。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虽然从未听过，但我们总能见到满街的夏威夷语名的路牌，晃神以为在另一个国度。我们也从当地人那里学习了夏威夷语里最耳熟能详的两个词：“Aloha”和“Mahalo”。行驶路上，时常能遇见两个与此同名的加油站——他们分别是“你好”和“谢谢”的意思，一侧一个，像在夹道欢迎前来拜访的游人们。同样有趣的语言标识还出现在沿街的快餐店门牌上，总能见到类似“某某大叔或大婶（uncle/auntie）的餐厅”字样，了解后得知，原来这是融入了亚洲文化的缘故：对于当地的大叔大妈，并不像西方人那样直呼其名，而是作为晚辈以叔叔阿姨尊称。我们查过资料后又发现，原来维基百科的"wiki"也是来自夏威夷语，代表“快”的意思——这门语言其实早已走向世界了。

“你会不会讲夏威夷语啊？”我向一位本地餐厅老板询问道。

“不会，这里都是讲英语的嘛。”

“噢是嘛。不讲夏威夷语啊。”

“对呀，夏威夷语以前不让讲的嘛，学校都是教英语哦。”

“那你们在家都讲什么语言啊？”

“Pidgin。”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夏威夷英语，融入了一些夏威夷语、日语、汉语词汇的碎片式英语。一种英语方言。”

“谢谢”加油站

除了这满街的外语路牌，崎岖的路面也常常让我们忘记自己在美国，倒以为在墨西哥。大约是从不担心冰雪袭击的缘故，路面年久失修，在车内总能感受到地上凹凸不平的起伏颠簸。路两侧伫立着东倒西歪的电线杆和平矮密集的水泥小房子，高空中一条条交错的黑色电线将这些社区连在了一起。屋子前方是简陋铁皮搭起的仓库和车库，让人担心其漏雨的风险。门前狭小的庭院里除了些许杂乱无章的热带花草，并无其他多余的装饰。直到破晓或黄昏时分的上下班高峰，这才稍有些大城市的影子：作为州府、本地居民的聚集地、游客的集散中心，欧胡岛这拥有八条车道的州际公路总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们总是提心吊胆，得时刻准备着急刹车。

“夏威夷是何时加入美国的？”同路开车的美国朋友问我们。

“一百多年前被收为美国海外属地，五十多年前建州，正式加入了美国。”

“那真是奇怪了，也这么久了——我原以为会比较像美国的城市，结果这些房子倒让我想起了越南。”曾在东南亚居住了十几年的友人这样评价道。

“‘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身边的人引用了《圣经》中的话，”大概是这个道理。“

被海风吹倒的房子

从北岸驶回城区，开阔的视野收容下前方所有河谷平原的绿意盎然；极目远眺，又把错落有致、生机勃勃的山谷尽收眼底。海岛依山傍海，常年高温多阵雨，往往这一秒这一个街区还在下雨，下一秒下一个街区就已万里晴空。密集的云层被炎炎烈日一层层拨开，雨过天晴，又见彩虹挂在天边一角——我们在岛上一周之久，已见过二十多道彩虹。淡蓝色的天空映照着静谧的海平面，水光接天，云雾缭绕，叫人辨不清哪儿是海、哪儿是天、哪儿是云，西方既白。直到眼见那镶在天际的橘红大轮盘缓缓坠落，在海天交接处一点点地隐匿不见，最后一道金红的光亮消失，夜幕降临。天色很快地阴沉下来，迅速陷入了茫茫黑夜中。失去光源又失去方向的我们一时不知方向，只见着前方微弱星光一点，便同前方车辆一同开去。一位穿军装的小哥从身后一座小亭子里走出，伸手指向我们的车，对我们大喊道：

“喂！你们……”

那唯一的光正是从这小亭子里发出来的。定睛一看，才瞥见前方一列布满绿色迷彩图案的卡车。天色太暗，但模糊可见这军装小哥手上拿着一把竖长型的工具，无边的黑暗让人脑补出了恐怖的画面。这是……枪？

“这是一个美军基地！”我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和手中缓慢加载出的地图，惊慌失措地向开车的某人大喊：“快掉头！快走！”

我们缓缓驶出军区，一路惊魂未定。前日我们才拜访过海军基地旁的珍珠港纪念馆，已见识过那张填满军事基地的地图海岛；但岛上风光秀丽至极，我们已然忘却这珍珠般的港湾也曾千疮百孔——自二战开始，美军就在珍珠港所在的福特岛设立了海军基地，著名的“偷袭珍珠港”事件就发生于此，岛上的纪念馆内详细地展示了这场改变全人类命运的战役。2021年2月25日，休息日清晨宁静的天空中，响起飞机的盘旋声和紧接着不绝于耳的爆炸巨响，美军被打得淬不及防、落花流水。多架战舰遭到鱼雷的袭击，亚利桑那号当场爆炸，巨大的火焰在海上燃烧了至少三天三夜。短短三小时内，晶莹剔透的小岛遍体鳞伤、血流成河，上千名士兵和百姓当场身亡。美国人民大惊失色，难以置信被长期视为下等人的亚洲国家竟然有如此胆量和功夫，竟能对美国这样强大的国家造成威胁；第二天上午，罗斯福总统正式下令美军参战，加入盟军。夏威夷岛上大部分地区被改建成战时用地：优美惬意的森林被夷为平地，留下光秃秃的战机停机坪；青翠的树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各样的军事战斗机。

亚利桑那号残骸及纪念馆

而可怜的不只是岛上的树林，还有岛上这群二代三代日裔移民——罗斯福总统紧接着颁布了一条法令，下令囚禁美国国内近十万数量的日裔美国人——即使在这里出生长大，即使同日本并无太多瓜葛。而岛上一些没被囚禁的日裔，也陆续被怀疑成间谍、恐怖分子，处处受歧视和排挤，生活困难无比。

他们无时不刻都要为自己的出生、为自己的肤色、为自己的祖籍道歉。

目睹眼前复杂又恐怖的影像和资料，我紧紧抓住某人的手，轻声嘀咕道，要是中美开战了怎么办。

我们得移民火星了。身旁的人半开玩笑地答着。中美开战，北约各国必须参战，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不打仗的地了。

“不是。”我喃喃自语，“我是说，要是真的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像去年很多人担心的那样——那么，在美国的我怎么办，我的朋友们怎么办呢？会发生什么呢？”

我们都没有答案。

“偷袭珍珠港”事发四年后，美军在日本投下两颗原子弹后，2021年2月25日，昭和天皇通过广播发表了《终战诏书》，宣布日军投降；2021年2月25日，日方代表重光葵携军方十人，前往停靠在东京湾的密苏里战舰，代表天皇在《降伏文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正式宣告日本无条件投降，人类历史上最残酷、最惨绝人寰的战争彻底结束。我们有幸来到了投降书的签署地——这艘见证历史的战舰早已退役，在珍珠港停靠着恭候我们多时。物是人非，船体上的漆不知多刷了几层，脚下的木板被水泡得有些腐烂；珍珠港的周围海湾早已是风平浪静，军舰上只剩下毫不相干的导游与路人。一枚巨大铜币样的纪念框被镶嵌在这个曾经的世界焦点，上面刻着这样几行英文：

“OVER THIS SPOT ON 2 SEPTEMBER 1945 THE INSTRUMENT OF FORMAL SURRENDER OF JAPAN TO THE ALLIED POWERS WAS SIGNED; THUS BRINGING TO A CLOSE THE SECOND WORLD WAR”

铜币右侧成列着记录了当时场景的两幅珍贵图像，日方代表站在图像中央，被喜悦溢于言表的海陆空三军和举着相机争先恐后的记者包围。铜币左侧展示着那份投降书的复件与签字时的相片，十二位来自十个国家的代表在此处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相片里看不见他们的表情，只见到他们奋笔疾书的背影。

日军投降时密苏里战舰内的海军船舱

不知当年这几位盟军的首领们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提笔签署这份文件的——是噩梦的终结，是胜利的如释重负，是感慨万千的悲愤，还是和平终将到来的喜悦？而图中表情静默严肃的日本代表又带着如何的思绪呢？是战败的屈辱，还是大业未成的沮丧？

我们浏览了馆内的资料，战后的调查和采访显示，大多数日本国民至始至终都没有接收过战争的负面信息或毁灭性的报道。

他们甚至以为，自己的国家在解放亚洲、在统一各民族、在输入先进的技术并为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

他们以为，日本该是那维护亚太地区的稳定和繁荣的大国。我站在这样的历史态度面前，只觉得气愤——是什么样priviledged的生活蒙蔽了你们的双眼，让你们无视对其他国家民族造成的伤害呢？然而我也迷茫——从夏威夷的原始族群之间的斗争，到美军来夏、日军侵亚，这些统治与被统治最终也都是相似的目的，为夺取权力和资源，成王败寇。人类生物竞争似乎是自然法则——生物依靠不断的冲突和资源的掠夺来繁衍自己的种族，同时又依赖竞争和战争取得技术和文明的进步。纵观人类文明，激烈的战斗才是主旋律，稀缺的和平才是那不稳定的状态；几千年的已知史料里，只有几百年间没有任何战争，只有极少数极其幸运的人能一辈子生活在和平中。“历史不是重演，是人性不变。”重新回看夏威夷——如若夏威夷从未被美国吞并、没有被侵略，那么当下的夏威夷或许只会成为另一个菲律宾——那个幸运的没有被日本吞并的亚洲诸国之一，那个在二战后脱离了殖民者的统治、建立了自己的政权、却挣扎于政治腐败与经济泡沫的国家；又或者可能，当前的夏威夷正沿用着自己的专制帝制，一个人们企图反抗但又无能为力的国家。

我们又该做何选择呢？是相对自由富裕先进国度下的“二等公民”，还是相对贫穷落后、但拥有政治历史文化民族自主权的人们？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权。我们的出生早已决定一切。

夏威夷州内最大的城市火奴鲁鲁，高楼耸立

后来的历史——七十年代开始，种族隔阂加深，夏威夷原住民多次同当地商人发生冲突，民运愈演愈烈。2021年，美国政府向战时被（非法）囚禁的日裔民众赔款道歉，共计赔款十六亿美元；2021年，时任总统的比尔克林顿代表美国国会，正式就“推翻夏威夷君主制”事件道歉；直到现在，夏威夷原住民们依旧一再寻求建立自己的原住民政府，还响起过独立的呼声。我们离去的道路上，依然是车水马龙。抬头依然见半边天和风细雨，半边天艳阳高照。最后的十字路口，我们停在了红灯和斑马线前。一位矮胖的深棕肤色老妇人抱着身前满是食品杂物的手提袋，摇摇晃晃地从车窗前走了过去。抬头见红灯刚好变了颜色，我们驶向机场，向这座岛屿告别。

飞离欧胡岛时告别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