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旅行

从十五年前第一次自北京去天津游海河算起，这么多年我也慢慢积累了重洋万里大江南北不少地方的旅行经历，虽远不能跟旅行达人和从业者们相提并论，但也留下硬盘里无数照片和零零总总登载在各处的游记。

跟很多人一样，我的照片和游记里记录的几乎都是诗情画意的远方和恍如新生的自己，现在想想这样未免有些偏颇，因为旅行当然不只有“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美好，“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意，惊险、失望、煎熬可一个不少。

幸福的旅行是相似的，不幸的旅行却各有各的不幸。

常见的状况社会新闻都给我们总结好了：

报了超低价旅行团被强制购物甚至被气急败坏的导游辱骂，

吃当地海鲜大排档被高价宰客，

坐了黑车遭遇人身伤害，

赶旺季的热闹被困在景区人群中动弹不得，

买到假冒伪劣特产维权无门，

粗心大意丢了关键证件寸步难行，

……

相比起来，风景是“照骗”、当地菜不好吃、住宾馆遇到奇葩邻居、水土不服拉肚子之类的不幸可以算是轻微程度了。

我有过这种轻微程度的失败旅行。比如曾经在春节前自驾从上海去南京，路上略生尿意，路过第一个服务区时看到大排长龙，于是心怀侥幸奔向下一个而去。没想到接下来突然堵车，被困在高速公路上龟速前行。我作为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憋着，死撑过无比漫长的几十分钟，简直如同怀孕临盆却难产一样，最后终于到了服务区的时候差点走不了路。

从那以后我就养成了习惯，出门遇到厕所必光顾一下，此外还特意关注有没有什么女用便携厕所之类的产品，还真在精细到极致的日本人超市里看到了，于是收藏起来以备下次旅行。毕竟就算不自驾，只要出门，都可能会撞上这样的不幸。

严重一点的失败状况，比如丢东西，我也遇到过，不过丢的不是证件，而是自己。

约十年前第一次去澳大利亚，在悉尼那边有位亲戚十分贴心给我们订好了悉尼附近一个山谷的一日游旅行团。现在我已经忘记那个山谷的具体名字，大约是蓝色的什么什么，有一些考古学上的价值，也有开阔苍翠的景致。

我们出发是由旅游大巴到悉尼各处酒店接人，一车大约二十人左右，几乎都是白种人，包括我们在内只有四个亚洲面孔。导游是一位胖胖的很和蔼的光头中年男人，倒不像中国导游一样在车上就开始大讲特讲。一车人安安静静摇晃了一两个小时后到了目的地的山下。

导游开始讲一些简介和行程安排，我跟在队伍里，看其他人都听得很认真，心里却在打鼓：我的英语有这么糟糕吗？好歹研究生期间也做过全英文陈述和报告，这导游说的英语怎么跟我学的那个英语简直像两种语言？

后来我才知道，初次出国旅行就准备不足，太“轻敌”了，以为澳大利亚也是英语国家，自忖没什么语言障碍，实际上澳洲英语跟我们常接触的英音和美音相比就是另一种方言，好比四川话和北京话，都跟普通话接近，一些语句大致能听懂，但都有一些各自专用的发音和词汇。我对此全无了解，导游的话听得云里雾里，日常用语方面的指令还跟得上，一介绍起景点来就仿佛在听天书。同行的人就更不懂英语了，于是我们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儿童状态，连蒙带猜模仿着团里其他人一起行动。

一开始倒也没太大问题，美景是不需要语言翻译的，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天下人之所共适也。

进入山谷中的公园，走上了狭窄的木栈道，人群开始散开，导游说了路线和集合点，就让大家自己往前走了。

我觉得大致听懂了他说的意思，于是就带着同伴兴冲冲走了。我们信步而行，在山林中穿梭，逗一会儿鹦鹉，拍一会儿古树，直到走到身边几乎没有了人，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不会错过了集合点吧？

这时再次准备不足的状况暴露出来——我没有留导游的电话，而导游那里的联系电话是我那位代报名的亲戚的号码，他在中间传话又遇到山里信号不畅的问题，三方都说得不明不白。于是我心里有点紧张起来，要是流落在这异国郊区的荒山野外可就糟糕了。

幸好回想起之前坐过缆车，路过了缆车站，于是赶紧回头到缆车站去找工作人员。金发碧眼的美式大妞很热心问我，导游是那个光头男吗？我点头如捣蒜。还好，她一通电话过去，很轻松地说让我们在原地等，导游一会儿会来接。我们这才放心下来，开始感到另一种不安——让一车人等着我们，还倒回来接，简直丢脸丢到国外，臊得无地缝可钻。

导游见了我们，倒也没有愠色，依然还是很和蔼地带我们上了车，爬上去我赶紧连声说着抱歉，一车人还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人说什么。经过一番过山车一般的精神起伏，我们慢慢在车后座上摇睡着了。

最后一站是乘快艇游悉尼湾回到悉尼市区。等到了快艇站，导游叫大家拿出船票准备着，我又懵了：什么船票？根本没买过啊，赶紧跟导游说我们没有船票。

这下他圆溜溜的脑袋变得头大如斗，难以置信地问我真的没有吗？怎么可能？刚才明明都发给大家了啊。

我还是很无辜地摇头说没有啊。

他摇摇头，很无奈地叹道："Oh，girl!"

这准确无误的一句我当然是听懂了，也觉得很尴尬，没想到我不远万里来如此折磨这么一位异国导游，把自己几年的不靠谱指标都用在他身上了。

他转身走了，很快又回来，把手里两张票递给我，引导队伍上了船。

坐在船舷边的窗前，我们终于放松下来，搁下包，我随手一翻，赫然发现包外袋里有两张船票。

怎么回事，原来我们的票在这里！突然想起下车的时候，隔壁座的老爷爷指着包跟我说了什么，声音很轻快，我听得云里雾里，又急着下车，没问清楚就走了。现在想来，大概是导游在车上发票的时候，老爷爷看见我们睡着了，不想吵醒我们，就很贴心地替我们接了票，塞在包外袋里。后来跟我说，又不巧遇上我这个澳洲口音半盲。

唉，真是惭愧遇到这两位好人却后知后觉才领到好心，尤其是倒霉的导游，恐怕自掏腰包给我们补了两张票。可是这最后一站因为到站就是悉尼市区，所以他没有跟我们上船，我们也没法补票钱给他了。

于是只好白白感叹了一番，转头欣赏悉尼湾碧波万顷海天一色的美景。

我四处打望，顺便还偷拍了同船的一位正在春睡的金发美人，有着如《泰坦尼克号》中的Rose一样馥郁动人的丽质，终于算给这次意外百出的旅行画了一个美好的句号。

这次之后的旅行，我就再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状况了，仅有之前在《独自一人的旅行》里写过的那次从额济纳摸黑穿过戈壁无人区的惊险，其余多年旅行大体算得上平顺，遇到的是好人，看到的是美景，所以依旧心怀着对旅行的向往。

最后还有一种状况，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那就是没能看到远方最美的倩影。发生这种事情一般都是因为天公不作美。

我曾经在晴朗的夏日费了一整天时间，在猴群的眈视中，心惊胆战胼手胝足，终于爬到了峨眉金顶，看到了日月同辉的金顶月夜。

为了能继续饱眼福，看据说如佛光降临一般的日出，我特意在金顶旁的宾馆里花了大价钱住了一夜，耐着四川盆地的潮湿和三千米高峰上的清寒，终于等到了依然一片漆黑的凌晨五点。

没想到，竟然下起雨来。我跟着看日出的人群摸黑爬上金顶的露台，躲在屋檐下，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地等着，等到预报的日出时间，老天依然没有任何云散雨收的意思。

最后，浓重的层云深处出现了淡黄色的晕光，群山缥缈，林木幽静，倒确有几分像如梦似幻的仙境。

可是我费尽心力，是想看到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的盛况啊，传说中的峨眉日出，我能看到的就仅仅如此吗？

大家都是一样的唉声叹气，徒劳地等到八点多，太阳早就开始爬山了，人群才散去。

我实在没有王子猷“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的旷达，只能感叹，再像这样兴致盎然不辞辛苦地登一遍峨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得见金顶日出的心愿，只能留待未来某一次顺利的旅行去实现吧。这样也好，对旅行的期待得以持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