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盈若冲（一）

木达

锦街的清晨，是非常的早，还在月夜的后半，小贩们便已经挑着鱼虾果蔬陆续到了街口，等着租借一处摊位，好开市叫卖。这东西走向的锦街，是京都人的厨房，也是德川幕府治下经官方认可的市场，平日里总是人群熙攘，热闹而有生气。

锦街市场东头设鱼市，西头则是果蔬青物市，是京郊农人们每日兜售新鲜“京蔬菜”的聚集地。不少果蔬小贩聚集在街口第一家大店“桝屋”门前，等着尽快将货物摆放到每日固定的摊位上。不知为什么，今天却迟迟不见桝屋的店主出来张罗，小贩们守着新鲜的食材，不由得着急起来。终于，到了东方见晓的时候，桝屋中才走出了二掌柜白岁，是店主若冲的胞弟。他神色有些不安，又满脸歉意，向小贩们说道：“很对不起各位，家兄出门不归，我们已经找了一整天，不知他去了哪里。恐怕今日要劳烦各位去别家出摊，本店不得已要临时休业一天……”他话未说完，那些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小贩们已经吵嚷起来，抱怨着食材的损失以及桝屋的不守信用。白岁只得不断作揖道歉，却想不出解决的办法。食材不待人，小贩们尽管不满，也只好挑着担子去别处出摊。而大店桝屋的歇业让其他店家无法消化全部小贩的要求，在一片混乱和抱怨声中市场的一天总算开张了。

桝屋是市场中规模挺大的一家果蔬批发店，它并不直接从事买卖，而是向散户租借摊位等经营流通的业务，收入颇丰。店主姓伊藤，世代都袭用源左卫门的名字。然而，这位第四代店主若冲却有些与众不同。他年近四十，擅长丹青，和京都禅宗五山之一相国寺的大典禅师交好，前些年已做了在家的居士。大典与他“若冲”的号，取老子《道德经》中“大盈若冲，其用无穷”之意。

原本就生性恬淡的若冲，不食荤腥，不带妻子，一心只在绘事中。好在桝屋是经营果蔬，也就不必与荤腥打交道。他将自己大隐于锦街的闹市之中，在处理日常生意之外就躲在屋宅最里间作画，并把这里叫做“独乐窝”。若冲的胞弟白岁，实际上负责了桝屋的琐碎事务，算是得力的帮手。白岁也在兄长的影响下，喜欢舞文弄墨，俳谐和水墨是他的消遣。这是一间多么有雅意的菜市。

对于若冲的这次“失踪”，白岁一开始还以为他只是和往常一样躲在独乐窝中作画，或是去大典禅师处论道说禅，并没有太在意。然而，若冲耽误例行的早间开市是少有的情况，独乐窝中也无人，画到中途的雄鸡图还铺在案上。白岁和店里的伙计四处打听寻找，并没有任何消息，相国寺也问过，大典禅师也说不知情。白岁不得不在歇业一天之后，自己打点起相关事务，好让商贩们在第二天不会继续聚众抱怨。

数日后，若冲带着几个随从兴冲冲的进了桝屋，出现在仍在担心的白岁面前。白岁小吃一惊，一看那几个随从，挑着鸡笼的担子，装着差不多共有十只色彩斑澜的斗鸡。看到若冲兴高采烈的样子，白岁不免有些困惑再添加少许不满，好像这些天的担心和劳苦都白费了。他问若冲究竟怎么回事，若冲兴致勃勃的说，前几天在大坂（大阪的旧称）的朋友派人捎信来说，有少见的稀有品种斗鸡出售，卖家要价颇高，想来也只有桝屋的主人有此兴致并舍得银两。一听有这等好事，便连夜乘船顺淀川到了大坂，交涉斗鸡的买卖。白岁看着若冲的这十羽“凤凰”，心下怎一个无奈了得。

若冲对于白岁想要交代的造成市场混乱的经过似乎毫不感兴趣，只顾着指挥那几个随从张罗安置凤凰们。桝屋内庭的一隅，就成了观赏鸟禽的乐园。若冲十分满意，给了这几个临时随侍一笔不错的佣金，让他们满意而归。白岁在旁看着，正不知怎生点评时，若冲倒先拉住白岁，高兴的介绍起来：这昂扬不逊的是“大军鸡”，从南洋暹罗（现泰国）来的珍品；那尾羽纤长步履优雅的是“尾长鸡”，真有凤凰的身姿，是土佐藩（现高知县）的特产；最多的几羽则是神态自若羽色光泽艳丽的“小国鸡”。由于江户时代禁止了斗鸡，适合于观赏的品种便流行起来，“小国鸡”在京郊有不少农人饲养，并不断被改良。在一番说明之后，若冲轻描淡写的补充道，桝屋的店主要交给白岁承担，自己决定要隐居作画了。白岁顿时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