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扬州来,很大意义上是为了二十四桥。来到扬州的这两日恰好是月中,皓月当空。我十分想看一看二十四桥的明月。
中国的明月大都活于文人的笔下。2021年中秋再去杭州,一是为了看潮,另一个便是为了看月亮。平湖秋月、三潭印月,自小便刻在语言和脑海的明月总是最吸引人。上了夜晚的船,但总归没看到惊艳人生的明月。无论如何,在西湖的波纹里我还是看到了月亮。不管是不是惊艳。
大运河夜空的明月等到了二十四桥,却连月亮都看不到了,惊不惊艳根本是妄想。
二十四桥真的没有月亮吗?并不是。下午五点多就要闭园,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看到二十四桥明月的。其他人想来也是难以见到。
为什么要去二十四桥看月亮?这都要怪杜牧。他轻轻巧巧一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就让人动了私心。可是哪里还能看到月亮呢?就更不要想教吹箫的玉人了。
挤满游人的二十四桥若是只有杜牧也还好,毕竟那只是轻轻巧巧的一句。偏又有一个姜夔,非要说什么“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波心冷月,称上桥边的红药,我十分向往这样的凄清,抑或是一种历史翻覆后的悲凉。
我就是这样一个矫情的人,在嘈杂的现代生活里,非要去找一个过去了的、不可能再有的影像。
二十四桥算是瘦西湖最著名的景点了,游船、导游都把游人往二十四桥带。密密匝匝的游人挤满了桥上桥下,还没到桥边就已经围足了人。我在桥边张望,又被人群挤上桥。桥的坡度相对有些陡,短短拱桥,几步就到了另一边。在一处石头围栏上坐下,看着桥上熙熙攘攘的人,我居然忍不住哭了。这一刻我为自己的矫情惊讶,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泣。
离二十四桥并不算近的牡丹(牡丹属于芍药科)扬州是对不起杜牧的。我就是这样认为,或许偏执。
到达扬州的第一天,去了史可法纪念馆,去了个园,去了天宁寺,还去了扬州八怪纪念馆。除了在个园是被旅行团挤压得逃出来,史可法纪念馆、天宁寺和扬州八怪纪念馆都是从从容容走了完整一遍。
两个纪念馆里的记录都很详细,详细得有些内容甚至让我觉得重复。在史可法纪念馆里,单单史可法的遗书我就看到了石刻版、复制版、他人手抄版等几个版本。在扬州八怪纪念馆里,林林总总的书画作品铺满了好几个展馆。路上能看到史公桥,天宁寺里还有另一个郑燮的展厅。
扬州八怪纪念馆的猫扬州八日的刻骨铭心,以及扬州八怪的传世精品,自然值得纪念。可是杜牧呢?我甚至找不到一个与他有关的地方。
二十四桥景区的门口放了一块木制介绍牌,专门说到了杜牧那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然后呢?
除了二十四桥的介绍里,在扬州,我能听到杜牧的地方还有个园。
个园有一个园子的名称叫作“竹西佳处”,路过的导游介绍说这个名字出自杜牧的诗句“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倒是也没有错,但是“竹西佳处”最直接的来源是姜夔《扬州慢》里的“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虽然姜夔的词化用了杜牧的典故,但或者导游更深一层讲的话便不会那么刻意强调杜牧了。
瘦西湖瘦西湖瘦西湖所以,杜牧在哪里?
我去网上搜“扬州 杜牧纪念馆”,搜出来的是西安杜甫纪念馆。原来扬州竟没有一处纪念杜牧的地方。
从瘦西湖出来,进了大明寺。我为平山堂来。我对平山堂并没有太多了解,不过是知道欧阳修的一首祠“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平山堂前有一株不太旺盛的柳树,被印上了“欧公柳”的名号。看柳树的年岁,想来也不是欧阳修亲手栽种的。毕竟千年的树木至少应该合抱粗,而不是那么孱弱的一枝。
平山堂过了平山堂是谷林堂,是苏轼当年修建。堂里刻了苏轼的诗词,那句“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也刻在这里。再往后就是欧公祠,自然是纪念欧阳修的。
我喜欢欧阳修和苏轼,可偏偏这让我更觉得扬州对不起杜牧。是杜牧不配被扬州纪念吗?
在成都有杜甫草堂的时候,为什么扬州连一座杜牧的纪念馆都没有呢?是小杜始终比不上老杜吗?
在扬州为欧阳修、苏轼、扬州八怪修祠纪念的时候,为什么杜牧什么都没有?纵然只是小杜,但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杜牧也是绕不过的一个人呀!
第一次见到荷包牡丹是因为杜牧在扬州的时间太短吗?可是“春风十里扬州路”这样的诗句不值得被纪念吗?
是因为杜牧的词过于轻薄吗?毕竟“十年一觉扬州梦”,留下的是“青楼薄幸名”。
坐船游古运河,船上的解说里用古诗歌颂扬州的美,用了那一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丝毫没有杜牧的影子。与杜牧比,徐凝可是更不为人知的。
所以,我可以片面地以为杜牧不被纪念是因为他没有哪句诗单纯歌颂了扬州的美吗?
一个生在晚唐的才子,在无力回天的颓废王朝,大抵是要苦闷或者浪荡的。浪荡的才子只要有才,我大都可以接受他的浪荡。不是才华给了他浪荡的遮羞布,而是才华让浪荡变得浪漫。
我这个人总是喜欢用极主观的眼光看人看世界,在我的主观世界里,真才子的浪荡不是无情,却是多情。
他们可以流连妓馆青楼,也可以怜爱歌女琴师。
他们可以在诗句里写“娉娉袅袅十三余”,也可以写“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甚至连“香囊暗解,罗带轻分”都可以写。
他们可以“留得青楼薄倖名”,也可以在死后被青楼女子埋葬。
他们的浪荡大都是在烟花巷,却没进入良家女子的闺房。多情才子才是浪漫,而那些无才的浪荡只能是无徳。
瘦西湖的鸽子我这话大概是说得过于绝对,但不得不承认总算有几分道理。在古代才子远去的许多年月里,有多少浪荡子借着文学的幌子行了无徳之事呢?最后却又反过来把罪名推给了文学。
现在这年头能写几首酸诗,诌几句文章的人,甚至只是读几本书,连缀一下讲给人听,便动辄就敢称才子,进而诱拐一些小姑娘。实在是有些荒唐。可偏偏有小姑娘爱好这一口。当真是现在多读了些书的人少了。倘若有人读了那么几本书便可自称文化人。世界太浮躁,人肯定静不下来。人静不下来,世界只能浮躁。
夹在沸沸扬扬的人群里,扬州给我的深刻印象,除了为杜牧感到的委屈,便是淮扬菜让我食指大动。好吃是真的好吃,但茶社的作息时间真是太过规律。我这种出游期间吃饭靠缘分的人,几乎到了没饭吃的地步。也是够凄怆的。
扬州八怪纪念馆一隅扬州八怪纪念馆一隅或许下次还应该再来一次扬州,不看二十四桥,不去平山堂,不为杜牧委屈,只为了吃。把叫的上名字的茶社吃一个遍,最终再来评点谁家更适合我的口味。吃是让人快乐的,人生值得更快乐一点。
无论如何,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愿望已经了却。只是希望扬州在未来某个时候可以怀念一下杜牧。那个在扬州浪荡、在扬州落魄、在扬州离合的杜牧,值得扬州纪念。毕竟一座城池不应该只记得有政绩的文人官员、守卫城池的爱国英雄,也应该记住寄情于此、在诗句里写尽了婉转离合的那个文人!人或者一座城,都不能太世俗和功利。否则便太无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