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散记·1·花火

花火

1

刹那间绚烂极致而又落寞成灰的烟花，真的是很好的隐喻啊。

What the fuck啊蟹。

那时候以为烟花这样绮丽，热热闹闹的，霎时黑暗下来。满怀希望的，以为烟花比我寂寞。

日本的烟花祭，历史悠久，二战后的花火表演，更是点燃了人们对生活的希望。绽放的瞬间，燃到炽烈，奋不顾身，落在水里、泥土里。灰色干燥的细砂，隐在黑夜里。花火积压在漆黑狭窄的圆筒里，飞上天美丽透支极点，而后丑陋落地。

每一次的欢呼、高潮迭起，看着烟雾飘远，江面变得空虚清淡，这才发现一点哀愁也紧随不去。这就是花火的全部意义。

2

满怀希望。

到关西机场的时候，是夜晚11:15，坐夜班车去第二航站楼。

攻略说，如果过夜的话，2楼问询室有绿色长椅，也可以借毛毯。担心去得晚没有毛毯，于是带了一个毯子过去。去到哪里果然二三十个长椅都占满了，走到尽头靠墙壁一个长条凳上一个人，看着空间还够，躺上去抵足而已，先眯一会儿。

古人兄弟间常抵足而眠，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只是对面是陌生人，不辨男女。

睡不着，千算万算没料到这里开着白炽灯，没买眼罩。

半夜有赶飞机的人吗？旁边带靠长椅上的人走了。

我去把书包放在椅子中间，隔开一个区域睡下。

想想也是奇妙。

四五点起来，窗外下雨。我把毯子送给了问询处，说是可以留给需要的人。淡绿色的毯子，有小熊的图案。

3

人都会老？

人都会死？

都会生病？

都会缺钱？

都会失去梦想和忘记。

太不堪。

岚山公园隔条河的那边，路上少人行。和李明君一直往更深处走，要看看到底有什么风景。一侧是山，铁丝网拦着落石。山上的大都是枫树，树身包裹着绒绒的青苔，连着树下的土地。有的树根裸露地表，虬曲苍劲，偶尔长着木耳苔藓，很有古意。越走，山林越深，河变窄。李明君说，这不是十八重溪吗？跑这么远来看十八重溪，而且还没有十八重溪好看。

忘了是暮春还是初秋，阿灿、俊昆、新勇、明君、陈斯文和他的妹妹，我们6个人去十八重溪玩。

说是十八重溪，其实才开发了六七条。最后立一牌子：剩下的还在开发。我们越过牌子，自己数，数到十三还是十五重。面前是一潭水，挂着一条细瀑布。如果瀑布后面还有溪水，才算十八重。不然就是骗子。

我们不走了，就在潭水边玩。打水仗，记得李明君还穿着秋裤，新勇穿着薄毛衣，都打湿了。三四点钟的太阳正好在瀑布顶上，渐渐沉下去，潭水里的影子重了。一阵怪风吹来，身上湿衣浸人，这才大笑着回去。

一别六年。

很多事情都变了，很多事情也没变。

4

从清水寺下来，碰见当地中学生在老师带领下做活动。一个瘦小的中学生拦住了我，问我喜欢京都的哪些地方？

我说喜欢伏见稻荷大社。

他说，听不懂中文。

翻开字典，找来英文。

他一看就说：哦，fushimi inari。

又学了一个新词儿，fushimi inari。

那下午再去福建稻荷大社吧。李明君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到了，他加入拍摄的队伍里，拍正门，拍偏殿，拍祭台（？）。

果然是《艺伎回忆录》里小千代跑过的千鸟居。在鸟居中穿行，绕过稻荷山。应该是山的北侧，进入山谷，空无一人，时有蝉噪鸟鸣。站一会儿，夕阳隐没，确实有宁静的感觉。

5

从心斋桥回来，到通天阁的路上，很多碟片店、手办店，很多。

几乎每个店都去问，有没有《claymore》？那是很早之前的了，都说没有。想着去东京秋叶原看看，或许有的。

秋叶原，真好听的名字，就像西安的乐游原。这里高楼林立，墙壁外电子屏幕上播放动漫角色卡哇伊的视频，没有一片秋叶。

仍是问遍了南北街道的店铺，没有。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不期待，自然不会失望；不付出，自然不会受伤，也容易遗忘。哈哈。

6

我是喜欢京都的，李明君说这很普通啊。

在鸭川附近，桥对面，那家居酒屋叫做“我逢人”，哈哈，莫名其妙。今天是周三，店里一开始人不多，一老一少坐在北侧，一个白人坐我旁边，要了一杯烧酒和刺身拼盘。李明君和我开始喝酒后，又来了一个很老的老先生，坐在南侧，要了一杯酒慢慢喝。李明君喝果酒，我要试一下所有的清酒和烧酒。

微醺。出来。

浑浊的鸭川在光亮下显得柔和而缓慢，来时留意到岸边的一个平台，现在已被布置成露天的料理店。

穿和服的女子轻巧地挪动桌椅，并端来花草和冰水。风吹拂着。哈，我们早已过了伤感或是装逼的年纪了。

让我们找个地吐一会儿，搭车回去吧。

7

有时候想，自己是不是跟佛家有缘啊。虽然年轻时喜欢儒家，很长一段时间关注佛家（禅宗），现在都讨厌了。

但是在京都博物馆那尊药师佛面前，还是站了很久。

因为它很不一样。

木制的药师佛，与人等高，左手持法器，右手结印。衣饰褶皱曲线都做得很好，虽说在博物馆里大体如此。但是他的眼睛镶了红宝石，也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视角的原因，你站在哪个地方看，他都在看着你，而且眼中含泪。

药师佛第七愿：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除，身心安乐，家属资具悉皆丰足，乃至证得无上菩提。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一个信奉佛教的国家，犯下这么大的罪业，也是未解之谜啊。

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提出长时、中时和短时历史的分类，长时历史研究地形、气候、物产，这是足以影响百年的因素；中时历史研究政治、经济、社会制度等，这是几十年不变的东西；短时历史研究事件、人物，这是偶然的会改变的东西。日本这个国家受地形、气候、物产限制，无论他采用什么制度、什么政体，当人口多，到发展的临界点时，也注定了要争取生存空间。

（愚见1）

8

无论怎样，上述讨论也是很浅显的，感兴趣而尚未深入研究，走一遭，只是看一些表面的东西。

《圆桌派》8月份有一期提到了日本精神和文化。说如果你想了解日本，跟当地人聊天什么都不行的。因为他们都彬彬有礼，微笑作答。而深层次、透露内心的东西他们绝不说的。那怎么了解呢？看书。日本人只有在书中表露、发泄。看日本小说，发现他们都很极端，一种感情沉溺到极致。细腻，无论是暴力还是变态，都挖掘到极深极细的美感存在。

彬彬有礼、沉默、微笑背后难道就没有敌意、愤怒、厌恶和骂人的冲动吗？这是文明（规则、习俗、法律）对他们的压抑，终有一天，这种冲动积淀，变成一触碰就要扼死他人的激情。所以才会有《大逃杀》《真实魔鬼游戏》《冰冷热带鱼》这样的影片是吧。

“战后日本人以极度自律、坚忍和忠诚的精神品性，用了30年，使日本变成经济体量第2的国家，实现了复兴繁荣。”虽然1985年《广场协议》后，经济持续衰退，但是大的制造业一直脚踏实地，转型变革，没有跟风去做房地产和金融。

发现日本人很有赌徒的性格，一开始慢慢积累、稳扎稳打，等到手里积攒一定资金后，开始大手笔操作，输光了就开始耍赖。还自以为豪掷千金时多么有英雄气概。这个民族想不透。和魂汉才——和魂洋（德）才——和魂美才，日本人一直在学习。这会导致一种心态。我们民间故事里有，老虎向猫学艺，学成之后要杀掉猫。孟子也说过一个类似故事：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离娄》）会有弑师这种倾向或者情结吗？

看日本的动漫和电影都能感觉到那种对恩义的重视，哪怕赌上生命也要偿还。

而这种背叛和杀害也很常见，且背叛和杀害总是有说得通的理由。比如大东亚共荣来对抗西方文明的侵蚀。

今昔对比，看着他们的高楼、干净的街道、垃圾分类，礼貌微笑、都会英语的老人、年轻人和小孩，都会让人反思，为什么会发生七八十年前那种侵略、屠杀、强奸、抢劫？七八十年，并不长，很多亲历者还健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一个民族和人之人性能犯下的罪恶，不能原谅也不能修改，要时刻反思，避免此种危险境地再现。

去东京博物馆时，人很多，有穿着发黄衬衫的老人分发政治宣传材料，没有人去接。

据说日本近几年20-29岁（2015年，改为18岁即有投票权，也是为了提高投票率。比较积极的是50岁以上的）投票率都是55%左右（哈哈，不该嘲笑的，我没投过票）。经历了消费主义盛行的反思后，很多年轻人奉行极简主义（优衣库和无印良品），政治与私人生活截然分开。国家、社会、个人三方，政治只在国家和社会领域发生作用，私人生活可以自足，完全不必放开，而能得到俗世的幸福和意义。就像城堡和城堡外的人生，城堡内的生活你想象不到，城堡外的人生也没国家权力打扰。

就这样生死轮回，各自安好。所以宅男、茧居、食草男渐多，科技和网络改变生活方式。

9

略沉重，不提了。

旅行的意义在于看风景。就像《繁花》开头，陶陶一直跟沪生说：进来坐会嘛，进来看风景。

我们看的风景，是别人的日常生活。

东京很多区，只有银座、六木本、池袋、涩谷、新宿等地高楼林立，周边区独栋很多，街道干净，整洁有序。两相对比，李明君说，是因为日本土地私有，（人们爱惜私产，装饰美化维修保护，想来肯定很有安全感和满足感）。而国内，土地所有权与使用权分离，又有一部分集体土地，还分建筑用地、工业用地、农业用地，政府限制土地，奇货可居，依靠土地财政（一直不明白土地财政的逻辑，这不搜刮民财嘛）。70年使用权一定会对人们心理安全感造成影响，个体权利中最重要的财产（土地、房屋）所有权被剥夺，生无可立锥之地，你让人怎么好意思说保护家园。

这也是强拆占地等违法恶性事件的根源。不管怎样，不管任何时候，财产总是人的命根子。这命根子被政府抓住了。 我说了我的一点担忧，若有一天，还所有权于民，土地放开买卖，会不会出现历史上常有的土地兼并现象。应该不会，这个要看产业结构了。如果工业和服务业足以支撑，自然市场选择就会避免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愚见2）

10

奈良公园有鹿，有春日大社，有东大寺。寺庙有田产，种植水稻，现在正抽穗。

真是奇怪的公园。

而东京上野公园内的东京博物馆、西洋美术馆竟然都要门票。东京博物馆内右手边是东洋博物馆，五层，中国的东西有三层半，其他的是印度、朝鲜半岛上的。大量的佛头，多面观音像，甚至石狮子都被展览。书画、瓷器、铜镜、古钱币，这里的收藏能串起整个中华文明史。

日本人偏爱屏风。屏风上多是中国故事，比如许由洗耳、竹林七贤、兰亭集序、采菊南山、梅妻鹤子、西园雅集，刘海戏金蟾、铁拐李、蛏子和尚等的故事。

（也偏爱蛤蟆，很多神社都有蛤蟆引水，不知道为什么）

一般屏风，两两对称。两面都画满故事。

在博物馆见到的一面屏风，是下村观山（1873-1930）的《鸬鹚》。一面是山势、秋草、古树、低云，占据了整个屏风，另一面寂寂寥寥一鸬鹚，连河水都懒得画。哈哈，想这个画家应该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