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我认识了许多民宿房东,然而像Dragan一样,以这种方式出场的,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从贝尔格莱德出发,前往萨拉热窝的跨境大巴异常简陋。好像它并不打算运送光鲜体面的异国游客,而执意要把所有灰头土脸的士兵送往前线。沿途都是山坡,太阳离得过于近,车里热得像个笼屉就算了,座椅还是坏的。椅子深陷、椅背前倾,像是一个长期倾斜放置的簸箕,这一路都在琢磨着如何把我从座位上“倒”出来。
总之,当我终于激动地抵达了萨拉热窝,以为步行就能马上抵达民宿,即将把自己铺平在床上时,却忽然沮丧地发现,我们所在的汽车站在城外,距离Dragan家还有十二公里。
这最后的,无比漫长的,十二公里。脑海里的希望工程变成了失望工程,又最终跌入绝望工程的深渊,一日还没过完,心境却像历尽了三秋。
Dragan是在网上最早与我联系的房东,八月的行程,我们六月就开始对话了。他全然不顾时差地打扰,不仅耐心细致地解答了我的所有提问,还事无巨细地为我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网上关于巴尔干半岛的信息少之又少,及时更新的就更是不多,我的很多关于路线、行程和时刻的疑问,都是Dragan帮我检索的,每次还贴心地附上当地人使用的网站。后来由于行程的变更,我减少了一晚在他家留宿的订单,他也欣然同意,毫无抱怨。
然而,“中年男人”、“独居”、“共处一室”,这些客观存在的标签,还是让我不免隐隐地担心。Dragan究竟长什么样?他的用户头像是一辆酷酷的蓝色老爷车,我的头像则是在土耳其一起玩跳伞的男性教练,我们都未曾以真实形象相见,那么远隔屏幕和我对话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大巴把我们和行李卸载了路边,就调头绝尘而去。
路面被呛起一层黄色的烟尘,举目四望,一幢高楼都没有,甚至连像样的车站站台也没有。我该不是遇上外国的黑车了吧?打开手机地图反复确认,不断把网络断开、连接、再断开、再连接,GPS位置刷新了好几次,指南针拿出来看了又看,才最终确定自己没有下错地方。大巴车已经走了,身边没有人听得懂英语,也没有望见任何一台疑似取款机的机器,眼瞅着倒数第二辆出租车也被别人打走了,我想都没想,不容分说地上了最后一辆出租车。
“Dragan,我在出租车上,十五分钟内到。
但是我没有波黑的钱币,能不能下楼接我?找到换汇店以后我就还钱给你。”没想到身在异国他乡,Dragan忽然成了我的应急联系人,他会及时回复吗?会出现在自己家楼下吗?毕竟我的要求已经超出了他的房东义务,何况前几天他还告诉,他今天可能加班。
窗外闪过很多异域的风景,然而我却没有闲适欣赏的心情。司机一直尝试着和我说话,可是我手里一直掐着导航,眼看着他绕开了很多个路口,导航离终点的距离忽近忽远。
“我已经在楼下了,告诉我你坐的是什么车。
”手机忽然响了,谢天谢地。
出租车又绕了好远,我终于在Dragan家楼下,第一次见到了这个身材魁梧的、有些抽鬓的、斯拉夫中年男人。
然而没想到,他还没顾上看一眼我对他的微笑,就径直和出租车司机吵了起来。尽管听不懂他们在争执什么,但从激动的语气、夸张的手势和愤怒的表情也能大致猜测出来:Dragan认定司机绕路了,只肯付一半的车费,而司机毫不妥协。就这样,两个斯拉夫大块头都涨红了脸,各自比划着夸张的手势,我真的很怕他们胳膊一伸,朝彼此挥拳。
然而Dragan毫不让步,最终摊开手,做出一幅:只给这些,爱要不要的表情,司机才最终骂骂咧咧地一把抢过他手心里的硬币,开车走了。我和Dragan被剩在了原地,好不尴尬。
“真不好意思,我是说,我很抱歉。”其实即使Dragan就按咪表替我如数垫钱,我也是认可的;如果他想让自己的同胞再多赚一点,我也觉得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他肯下楼帮我解围,就已经很让人感激了。然而他却为了我这个外国人得罪了当地人,吵架的目的还是为了替我节省车资,这让我心里有一份说不出来的,超出了心理预期的感激。
“对不起,是我刚刚太失礼了,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种形象。”Dragan倒好像并不把替我出气这件事放在心上,而是自己转身一步两个台阶地跨上了楼,也没有帮我拿行李。
也不肯配合我好好拍一张自拍合影。
刚才在车上的司机呢,司机一路上也在跟我倒苦水:“战争前我什么都有,车、房,现在一切都没了。我不得不继续工作。”
Dragan家的墙壁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弹痕,事实上萨拉热窝没有完整的房子。
就这样,我在波黑的生活在连续不断的盘山公路间和剑拔弩张的争吵中,匆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