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投去北欧(19)
我们终于在船舱中一条狭窄的过道上找到了可供站立的位置。扶手上全是水,想要保持稳固的站姿没比挤在繁忙的地铁龙岗线上轻松多少。身边“林立”的重型卡车仿佛一只只面目狰狞的钢铁巨兽,我们的身高只及车轮的一半,柴油燃烧的废气混杂着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凶猛来袭,让我们逃无可逃……
关上船舱打开另一道舱门,水手示意我们快步跟上。
左摇右晃地爬上楼梯,我们看到了电器化按钮按下后的场景:干净的船舱、整齐的座椅、简易的自助咖啡机,还有一个出售简易三明治和糖果的柜台。在这样一个天气糟糕的清晨,船上只有八位必要的乘客——乘渡船过海的货车司机。我们则是对目的地一无所知的,怯生生的旅人。
船行海上。
透过朦胧的舷窗依然可以清晰地感知风浪的威力。我们的船像是喝醉了,随着海水的波浪不停地涌动。
从托尔斯港出发,先是乘坐201路大巴不断穿越蛮荒,继而换乘轮渡,我们来到了飘摇之中的Sunday岛。渡船把我们运抵这座位于法罗南部的小岛后就决绝地转身离开,低头踩在荒芜的土地上,脚下不断拨弄着黑色的细小碎石,一种遗世之感油然而生。
“厌烦了所有带来词的人,词而不是语言
我走向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1983年,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写下这些深沉的句子。
现在,此刻,这些句子路过我的心上。
雨借着风势,越下越大;风和着雨水,越吹越冷。尽管谁都没说话,我们却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想念起托尔斯港。明亮的商铺、尖顶的教堂、平整的街道,甚至是肃穆的墓地……商铺没开门、街上空无一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风雪中只有孤独的街灯还亮着,一切都还是一种寂静的安慰。
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人类文明。
现在真的算是“孤悬在外”了。我们目送渡船缓慢而毅然决然地离开,目睹羊群在山坡上安静地咀嚼,极目最深远处,却找不到一丁点人迹。我们只能自顾自地朝前走。太冷了,身体向着四周的旷野完全敞开,寒意顺着脊柱扩散到全身,带来肌肉不由自主地抖动。
拧开一瓶酒,让我们为群山喝一口,为断崖喝一口,为牧草喝一口,为不再为了什么事情而喝酒再喝一口……直到再也找不出理由,我们依然还想喝酒。
爬过一段山坡,越过一段泥泞,又跨过几道牧场的围栏,我们终于看到了羊。掏出背包里的无人机,手却冻得无法顺利安装好手柄。
正心急羊群跑远时,一只好奇心爆棚的头羊反倒率先向我们跑来了。于是,在寂静无人的旷野,在道路泥泞不平的Sunday岛上,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只毛发卷曲、脏得有些怕人的羊,目光如炬地从远处向我们直冲过来。风吹乱了它的毛发,雨点密集地砸在它的身上,它依然无惧又无畏。身后是另外四只拖家带口的、可恶的“看客”,我好像有那么一点理解鲁迅先生为什么要“弃医从文”了。
羊啊羊,你是牧区来的,我也是牧区来的啊。
内蒙长大的我,岂能把气势丢到八千公里的海外?容不得迟疑,我发起了反扑。羊失魂落魄地急忙调转,只剩下我手中薅下的一绺羊毛独自在风中飘……
驱动无人机一路追赶,法罗以全新的面目展现在我们眼前。无人机的视野弥补了人眼的局限,于是在它的帮助下,我们得以更清晰地俯察山的辽阔、牧草的绵延,更直接地感知风的劲吹、雨的横斜。
然而没等我们得意多久,状况就来了。由于横风、小雨和寒冷地区的急剧低电量,无人机在追羊之后就开始失控,顺风向海洋上空飞去。手柄几近失控,我们目送无人机在海面回旋、与海鸟共戏、然后朝着反方向的海面越飞越远,直到闪烁的红色尾灯最终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海风卷起巨浪,拍打得礁石啪啪响。这景象壮阔又惊心。
低电量的提示音仍在尖声高叫,手忙脚乱之际,忽然想起还有“自动返航”功能!急忙按下,我紧紧攥住手柄,看无人机的位置一点点向我们靠近,祈祷着风速和风向哪怕一丁点的改善。
太慢了,我的耳边好像被按下了静音,全身的力量都攥在了手柄上,“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无法刻画无人机的心理活动,但它孤独地在海面上寻找方向的心情,大抵和雨雾中焦急等待的我们有那么一点类似吧。“电量严重不足,正在原地降落。
”无人机开始下降,我的心却再一次升高。这么大的风雨,这么多石块的山坡,这么苍茫而无际的海面,无人机究竟会在何处降落?
所以当冲破浓云的无人机像高傲的海燕一般,再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时,我们再也无法原地等待了。轻盈的悦雅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慌乱中,我抓起手柄、帽子和一只掉落的手套扔进包里,一粒粒羊粪趁机蹦跳着鱼贯而入,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最后,我们在密布着水沟和碎石的陡坡上找到了电量耗尽的无人机,不远处就是万劫不复的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