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已经看傻了眼。
站在他身边的这些人，长相各异、肤色各异，就连服饰和装扮也各不相同。黑的、白的、棕的、梳着小辫的、裹着头巾的、打着鼻环的、露着肚脐的、着长袍的、蒙面纱的，所有人将他紧紧围拢住，窗外的光线透过一只只提着行李箱的手艰难地透进来，没人交谈，只有列车快速向前的声音让凝滞的空气更加沉默了。
尽管嘴里塞着奶嘴，尽管他还无法通过咿咿呀呀的声音精确地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我仍能从他的表情中觉察出他的一丝不安。
周遭的一切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他止不住地一个个打量，这个还没来得及仔细探看，又急匆匆地赶忙望向另一边。那毫不松懈的专注神情，甚至让我有些担心别累坏他。好奇、讶异以及一点点对于未知的慌乱，掺杂着汗味、烟味、香水味和密闭车厢特有的干燥气息，随着我们不容分说地和列车一同继续向前。
忽然，他望向我，眼里含着一汪清澈，我低头打量打量自己：一件平淡无奇的T恤、一条纯色的亚麻短裤和一双风尘仆仆的皮拖鞋，唉，我为自己的乏善可陈感到深深的抱歉。
再看看旁边的悦雅，她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看，但连续不断的飞行，也让倦意和疲态在不经意间暴露无遗。总之，我们是两个刚刚结束30天申根国家之旅、正在返程的旅者，行李越走越轻，记忆却越驶越重……好在我们长得足够典型。芮成钢那句滑稽的话旋即闪过脑海，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我想我可以代表亚洲。”
相比起大人，我更喜欢孩子。他们大大方方地打量你，并且不至于在与你目光相汇的一瞬间，假装若无其事地迅速抽走目光。
一路走来，我们都快习惯自己作为“外国人”被反复打量和小声谈论了。想起一个笑话。妻子第一次开车上路，丈夫在家里紧张地收听交通广播。当他忽然听说正有一辆车全速逆行在路上时，赶紧打电话向妻子通报，提醒她注意躲避。然而妻子的回答是：“广播信息有误，不是一辆车在逆行，是所有车都在逆行。”行走在欧洲大地，我的感觉也常常是这样的。每当我在心里惊呼好多老外时，突然意识到身在异国他乡，我们才是“老外”。分不清斯拉夫人、凯尔特人、日耳曼人不要紧，总不过都是高鼻梁、卷头发的欧罗巴人，但放在一群高个子、长睫毛的欧洲人之中，我们的肤色和发色就足以称得上是“异军突起”了。
尤其是推门进入咖啡馆或闪身进入餐厅的一瞬间，空气忽然安静、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我们之时，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中国小毛驴，误入了火烈鸟的驻地。
这个坐在婴儿车里、手握着奶嘴儿的孩子，在思索着什么呢？在迪拜机场往返T1和T3航站楼之间的狭窄摆渡车内，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在他眼前铺陈，盛大而纷繁。他知道这座机场里那些看似精巧的旅游纪念品：骆驼摆件、冰箱贴，全部来自遥远中国的一个叫做义乌的小城吗？他明白飞离这座机场的人们，正奔往各自不同的气温和时间吗？他可以想象不同的文明在各自的地域上，延续了数百甚至上千年吗？他可以猜测不同的文化有何等的璀璨又发生了怎样的碰撞和交融吗？如果他暂时无法理解漫长与短暂、宏阔和渺小，那么他是否可以发现，眼前这两个风尘仆仆的、刚刚完成一个月长途旅行的旅人，和他有着些许的相似性？
其实，有的时候，我们何尝不是他。
这一次，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游历了十个申根国家。凭着欧洲铁路通票的便利，串联起波兰、匈牙利、奥地利、捷克、德国、荷兰、比利时的旅程。既而南下，飞往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和西班牙，并最终在瑞士结束了行程，经迪拜中转回国。走得再远，旅行也无非是一种认识自我的途径。已知印证未知，而那些未知的，则深深揭露了我们的无知。这一路，我们正像眼前这个不停打量的孩子一样，满心欢喜地努力睁大着好奇的眼睛，贪婪而不知疲倦地饱览着难忘的风景。
跑错过站台、坐返过方向、擦肩过小偷，也遭遇被房东临时取消订单；按照行程一路顺利打卡，也遗憾地与很多心向往之的地点擦肩。
我们从殖民时代的殖民地（香港），飞往了大航海时代的始发国；从反法西斯联盟成员国，来到了“二战”的策源地；从“冷战”时期的一个阵营跨越进入另一个阵营，从波德平原走到了伊比利亚半岛，从莱茵河边走到了阿尔卑斯山脉旁，从中欧腹地走到了亚欧大陆的最西端……一路的辛劳和欢歌早已定格，满载着沉甸甸的记忆，我们欣喜于旅途中太多的偶然相逢。
视野会限制想象力，好奇心却总会催促我们向外迈出探索的脚步。陈丹青在《无知的游历》中说，：“旅游是异国想象的种种落实或颠覆。”信哉斯言！真实的世界铺展在我们眼前，我们正阔步在盛大和丰富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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