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喜欢现在的天气？过五分钟再看看

北北：

冰雹砸了我们个措手不及。

在伦敦出门需要随时准备一把雨伞，在法罗则需要带齐雨衣、防水鞋、冲锋衣、防风裤、墨镜和一颗随遇而安的心。在这么多变的天气下，恐怕连苏东坡也很难“吟啸且徐行”了。

关上出租车的门，冰雹还在车顶噼里啪啦地响，衣服的褶皱和衣领的缝隙藏满了冰粒。

我感受着他们在我的袖口和脖颈里缓慢地消融，对眼前的这片土地油然而生出一种敬意。

落雪的法罗有着提拉米苏般的底色，大地隆起筋脉，荒原上演着最粗砺原始的美。海洋在脚下、雪山在眼前、冰雹扑面而来、身边的绵羊在落雪的草地上不紧不慢吃着草，这里是地球本来的样子吗？那么是故事的开始还是时间的终极？

凡是有人迹的地方，都不够好看。

法罗是属于旷野、荒芜和孤独的。感谢人类文明没有过多地干预它。

踩在草地上，绵厚的牧草提供了最温柔的支撑，脚底如同厚毛毡般绵软。草实在太厚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山坡，看着村落逐渐向后退，看港湾逐渐显露出完整的轮廓，看车和羊星星点点，仿佛自己拥有了神的视角。

远处的一块海面被云隙中透出的光线照得闪亮，是波塞冬又在活动吗？我开始编织情节，后来又猛地意识到北欧神话自成体系。

很快，浓云不断后撤，冰雹也渐渐弱了。

我想起舒婷的《致橡树》：“我们分担寒潮、 风雷、 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 流岚、 虹霓。”这句诗应该属于法罗。

当地有一句关于气候的名言：你不喜欢现在的天气吗？过五分钟再看看。

”上一秒还是末日幻景，这一秒又阳光朗照。此处可牧羊，亦可牧云。于是在同一天，我们经历了冰雹、浓雾、狂风、雨夹雪和艳阳，感觉像看尽了一生。

不过对于多变的天气，当地人倒是淡定得很，既然多变是常态，那么其他的任何事情便都值得庆贺：飞机可以正常起飞值得庆贺；飞机只晚点两个半小时值得庆贺；飞机最终成功降落也值得庆贺……这里永远不会有因为飞机晚点而打砸机场柜台的新闻。

人之外，动物也显得很经历过一番世事的样子，总是波澜不惊地避风、过道、吃草、观察偶然出现的人……

我们在各个岛之间不断辗转切换，车上的当地人早已习惯了窗外荒凉孤寂的景色，纷纷拉低帽子，各自酣眠。我们却无法对窗外的景色视而不见。

公路的每一个隧道口都标记着开凿的时间，我不断地代入历史情境，遥想着同一时间段的我们。1976年，我们在举国悲恸的时候他们在挖隧道；1992年，我们在喜迎伟人南巡的时候他们还在挖隧道。不管我们举国欢欣还是沉浸悲伤，当地人一直都在与蛮荒、孤独、寒冷、险峻和孤独作斗争。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对面的山坡上移动着一盏盏孤独的车灯；公路贴紧山坡，直上直下地开合，看起来像是人类强行给山缝上的拉锁。路边偶尔闪过交通频率FM88.8的牌子，显示着人类文明还在关怀。我们经过一座石桥，穿过黑暗，继续向托尔斯港驶去……

雅雅：

能在法罗自如地使用各类交通工具出行实属不易，我们凭着首字母开头和陌生人的耐心，磕磕绊绊地错过或赶上每一趟车。

前一天我们因为十五分钟而错过了最近一班的400路汽车，只好被动转搭出租车。当然，也花费了更多。是的，在旅途里我们每一天都为自己承担着责任。

在两天之内的咨询次数突破数十次之后，我们终于能半生半熟地叫出几个法罗群岛上的地名了。

由汽车转船，再依次算好回程路线的时间，我们像是走在盘古初开时的混沌之中，一切既肯定又疑惑。错误的后果可能是露宿荒岛跟羊群共眠，也可能是被一场冰雹、一场暴雪袭击得满地乱窜，但就像北北说的一样：“办法总是比问题多。”我们总能在下一次茫然前迎来震撼寰宇的景色。

有时是在路上，我们看见远处黄褐色的云团，一开始我们畏惧、再后来我们俯下身等待它的到来；有时是在草甸上，我们听见疾风呼啸而来，我们不去躲避它而是迎接它；有时是在船上，我们感到海浪翻涌在脚下，我们不去想眩晕的后果而是跟着它摇摆……

在室外每超过半个小时，再多的衣物也只是包裹，身体已经被风啊、雨啊、雪啊、冰雹啊来回折腾得彻底冰冷了，如果不是一直走路脚会马上失去知觉，当意识到有一部分身体将失去知觉时，另一部分是痛苦的。面对这样的麻木你毫无办法，只能使用双脚仍然往前走。唯一有用的就是酒啊，顺着嗓子缓缓流下去，所到之处都迅速地擦亮了小火苗，暖烘烘的。胸膛那点燃烧的温度，就像是我们的心一样，为这萧索而震动发热。我向来热爱夏天，那些轻快和笑语让我即使旁观也能偷窃快乐；而在冬天，世上的景物因为太过于浓稠，反而变得寂静如水，但是这个冬天我们相互照应，把身体浸入寒冷之中，等待大地放晴，等待法罗的草重新变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