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试理解一片遥远而陌生的大地

空投去北欧（结篇）

起落架拉起，我们的班机开始不断爬升。身子紧紧贴住座椅靠背，伴随着耳畔越来越大的轰响，我开始不断做吞咽动作，以缓解空气压差给耳膜带来的鼓胀感。很奇怪，这些并不太舒适的体验因为过于熟悉，竟然变得亲切起来。卡塔尔航空的空姐俯身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望着她那棕黄色的笑容，我闭上眼睛、蜷起睫毛，心里想着：我们要回家了。

临上飞机前，雅雅开始感觉到小腹收缩般的阵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疼痛却一直没能缓解。回想我们这一路长达21天的旅程，实在充满了太多艰辛！坐错过车、下错过站、买不到票、存不了行李……更别提大雨中打不到车、深夜无法check-in、机场过夜被冻醒和把大疆无人机摔到了房檐上了。好不容易连人带行李成功运抵登机口，一切妥当可以顺利回家的时候，我们却像西天取经的唐僧师徒，本以为终于可以取得真经、修成正果，却无奈地发现九九八十一难中还差一难。

雅雅的疼痛还在持续，而阵痛的间隙却显然越来越短！止痛药放在托运行李里一起由哥本哈根经多哈直挂香港，此刻不知正“云游”何处。

它显然要在一次次扫描、翻检、搬运和存放之后，比我们经历一段更丰富而奇幻的旅程。为了防止雅雅的痛经加剧，我一上飞机就开始装病。我的眉头微蹙当然于缓解雅雅的症状无益，但敲敲脑袋表示头晕，却可以顺理成章地要来一杯热水和止痛药，还可以使我们免于陷入不会用英文表述“痛经”的尴尬。

然而空姐可不这么看。

当我示意自己不舒服的时候，几乎可以一瞬间地感觉到整个客舱的空姐都紧张得“草木皆兵”。乘务组长很快来到我们身边，详细询问我的症状、病史和过敏史。我甚至希望她能随身带来一个血压测量计，因为在她细致关切地探问中，我的血压明显开始飙升。

在反复确认过我只是需要一片止痛药之后，乘务组长再一次出现。

轻轻扦开锡箔包装，她却并不急着走，显然是想确认我服药以后没事了再离开。她这么一等，我的汗彻底出来了。感觉自己是被误丢入疯人院的病人，正有人监督我咽下身体本不需要的药物成分。此刻，原本温柔的空姐摇身变作奥德赛回家途中的魔女喀耳克，我们开始闭眼装睡，雅雅渐渐在混杂着发动机轰鸣和空姐脚步声的焦虑空气中睡着了，我却顶着一个“头痛”的名号不停地播电影、听音乐、打游戏、翻菜谱……

总之，此行圆满。

本次旅程两人成团，自由出行，依次穿越芬兰、瑞典、挪威、法罗、冰岛和丹麦，搭乘飞机9次，火车4次，横跨3个时区，行程超过8000公里。

我们在赫尔辛基漫游，爬上山坡俯瞰电车穿梭整座城市；我们在石室教堂的穹顶下凝神仰望，在赫尔辛基大教堂恢弘的管风琴声中静思冥想；我们在北极圈拜访专职圣诞老人，在破冰船上目送壮阔的海上落日，在海面上体验漂浮，在芬兰浴里感受氤氲，跟印度人学做饭，和当地的中国人热情拥抱……

我们跑遍斯德哥尔摩的地铁站，只为找到最特别的那一个；走遍瑞典国家博物馆、瓦萨沉船博物馆和北欧博物馆，只为触摸更多的北欧风情；我们在旧城的咖啡馆里啜饮热白巧克力，在当地的餐厅里品尝生拌牛肉，在街边分享传统的小甜点，我们坐在窗前看风景，别人也在看风景里的我们……

我们在奥斯陆努力收集所有的“呐喊”标志，在冰酒吧里裹着厚厚的大氅“取暖”；我们在寒风中吃热狗，在晴空下结了厚厚冰层的马路上打滑；我们随火车在挪威的森林里穿行，列车在向前，咖啡在摇晃，风景在流动，我们却不曾迷失……

我们感叹法罗天空中瞬息变幻的云雾，赞叹大地上徐徐展开的幕布；我们操控无人机纵情追逐：倾泻的瀑布、汹涌的海浪、静谧的湖泊、肥硕的羊群、向着无限延伸的绵绵牧草……在法罗只小住了短短几日，却好像走过了四季……

我们在冰岛的风雪中静听大地的嘶吼，在冰河湖前守候晨曦的静谧，在蓝湖访幽蓝，在冰川探雄奇。我们以有限追无限，凭此身尽余生。

楼台在水中投出美丽的倒影，枯树在天空中舒展曼妙的身形。面包酥香，咖啡醇厚，随便哪一处街角，被各色自行车占据的哥本哈根都不会让你失落。

我们自东向西，一路做北极光猎人，却最终也没能一睹极光的真容。但是我们却幸运地偶遇了席卷天地的暴风雪，看到了淡紫色的晨曦和蜜色黄昏……

本没有最完美的旅程，又好像每一段都是最完美的旅程。我们用了二十一天，穿越了八千公里，和北欧独有的风情“促膝长谈”，尝试理解一片遥远而陌生的大地。面向骄阳我们努力睁大眼睛，朝着风雪我们张开襟怀，我们一路用舌头品尝，用眼捕捉、用心感知。

走过的路都化作了生命，经历的故事都融入了人生。时间不曾止步，我们却甘愿为岁月驻足。千百年来，天云依旧独自开合，波涛依然兀自壮阔，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又有什么分明被改变了：站在盛大场景之中的我们，可以清晰地感知内心深处翻涌的波澜。我们是广阔四方中一粒再微小不过的尘埃，是幽邈时间中一丝再轻微不过的震颤，但仍然可以敞开怀抱全力拥抱自然，睁大眼睛努力感知惊奇，全身心地向着美好昂首阔步，这样的人生仍然值得一过。

雅雅：

“什么是美？一种形式，你在它后面会发现奥秘，有时还会发现上帝。”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如是说。

我们游历北欧五国，曾漂浮在冰面上，徒步在冰川上，攀登在雪山上；也曾徘徊在“地下艺术长廊”里，探索在地底冰洞中。我们上下求索，不断探求藏在这些景物背后的意义。一路走来，我们所接收到的不仅仅是愉悦和美好，还有那些需要用感官去克服的种种不适。透过这些充满美好幻想的甜蜜诗歌、油画、夕阳和天空，还有另外一个寒冷、刺骨、无助的世界。旅途的经历让我们的包容度一再扩大，正如阿多尼斯所说：“向我袭来的黑暗，让我更加灿烂。”见过的、没见过的事物悉数登场，我们得以更全面地感受世界和人生中的精彩。

故事分享到这里，我好像把这段旅程里一切我经历过的都说出来了，但最最重要的内容，好像又没能说出来。我们用尽全力去放开感官，像是腰上绑着绳索不断探索深渊的人，又像是合力捞月的猴子，尾巴挂住尾巴，只为触碰到美好的倒影。等到绳子慢慢收回，旅途的轨迹回到地图上的原点，重新躺在自己的床上，早晨醒来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一切的经历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但这淡淡的梦境却留给明天更多的坚定和希望。

读书时，我常因古人的句句箴言而感到自身的渺小：登上岳阳楼的范仲淹看见的日月乾坤；泛舟湖心亭的张岱形容“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的雪景；独忆溪亭的李清照想起的争渡鸥鹭……这些感受穿越历史的年轮和时间的齿轮，直达我心。原来，童年的我坐在学堂里一字一句朗读的，不是诗句，而是时间的痕迹。小小的我慢慢感受到历史的宏大，下一瞬即将被卷入洪流的易逝感在我心里蔓延开来。我们没有差别，我们都在体验每一种感受，我们只是在地球上借了一张床，但仅为这，我们就愿为这美梦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