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劳伦佐寄来了贺卡。
和前两年一样,临近圣诞,总能收到他从托斯卡纳传来的祝福。
卡片上字迹依旧潇洒:“今年葡萄收成不错,我酿了些酒,放在酒窖,等你们再来时,我们一起喝。”
我仿佛闻到酒香,在他家静谧且余味悠长的酒窖,那一年的欢宴场景浮现眼前。
2016年夏天,我和妙妙熊从罗马开始,畅游欧洲。离开佛罗伦萨后,打算去托斯卡纳乡村转转。早些年读的《Eat, Pray, Love》和看的电影《托斯卡纳艳阳下》在心里种了草,对这片美酒飘香的乐土垂涎不已。妙妙熊在Airbnb上订了住处,我们开着红色菲亚特就上了路。
1.
在意大利流行一句话:“罗马人迎接客人,米兰人忙着赚钱,只有在托斯卡纳,才能找到意大利人原本的悠闲。
”
随着地形高低起伏,映入眼帘是一片色彩斑斓。蓝色天空下,庄稼果实仿佛画家笔下的油彩,恣意挥洒。乡村道路似毛细血管般,弯弯绕绕。树林中偶尔窜过几只小鹿,忽闪着眼睛,站定一旁,俏皮盯着来客,转而又掉头奔去。
意大利人血管里天生流淌着赛车手的激情。跟在我后面的每辆车都试图在逼仄小径的过弯处超车。我也毫不脚软,一路飞驰,等到劳伦佐家时,手心已微微出汗。
夫妇俩等在门口。
见到劳伦佐第一眼,觉得对面站着好像法国影星阿兰·德龙(Alain Delon),身材修长,头发略显花白,鱼尾纹都渗着笑意。明亮的眼神,带些期许,又像是在评判。劳伦佐太太举止优雅,英语比先生流利,“You are HOME now。”一句话,让我们如沐春风。
他们家房子一共三层,带内院,外面另有个院子,不大不小,能停放两台车。
外院一角,摆着铁制桌椅。极目远眺,葡萄园连绵起伏,山色逶迤,我脑海中闪现出马里奥·索阿维的绘画。这位当地画家喜欢用浓烈的色彩勾勒这片土地。“金色阳光下,红色小花连成一片,象征着生命和热情。”
劳伦佐指着不远处山坡下一片葡萄园,“你知道它有什么来头吗?”我摇头。“福布斯杂志今年评选,它列世界前三。”
“我家的葡萄可不比它家差。”劳伦佐补了一句。
我送上故宫书签作为见面礼。
劳伦佐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告诉我,自己虽然没去过中国,但收藏了不少故宫画册,“那里的一切都太神秘,太美好!”
劳伦佐夫人提醒我,这得感谢意大利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他在1987年拍出电影《末代皇帝》,让他们第一次对中国真正产生兴趣。“没想到你们还带来故宫的礼物。真是太奇妙了!”
2.
劳伦佐夫妇所住的小镇人不多,几十户人家。
祖上世代在此生活。劳伦佐年轻时离开村镇,去佛罗伦萨经商,做皮鞋生意,赚了些钱后想回归田园,于是请人将祖上房产重新修缮。“比起佛罗伦萨,这里好多了,至少空气新鲜。”
小镇人少,彼此熟悉,在他们眼中,劳伦佐算是异类,因为只有他把自家房子拿出来作为旅舍。街坊邻居在背后指指点点,有的怪他不珍惜祖上房产,有的不满他带来游客,搅扰小镇清静,还有人奚落他缺钱,要靠经营旅馆来周转。
劳伦佐带我们上楼参观,我认为他绝不“缺钱”。
光是地下酒窖那些葡萄佳酿,价值已然不菲。这还没算上他的艺术品收藏,到处可见,还专门有个房间放着大小不一的雕塑。床头有只大脚造型的台灯,让我想起阿克琉斯之踵。我问劳伦佐,是否这是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致命缺点。他笑笑,不置可否。
夫妇俩邀我们共进晚餐。
我们暗生欢喜,要知道,意大利美食出自托斯卡纳,而托斯卡纳的美食精髓都在寻常人家的主厨餐桌上。
厨房空间巨大,操作台上锅碗瓢盆玲琅满目,各色食材眼花缭乱。等到月色如水,透过玻璃天棚洒上餐桌,精致餐具熠熠发亮。劳伦佐放了一曲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中的选段《晴朗的一天》。“在那晴朗的一天,一缕轻烟随风飘荡在遥远海面。你看,他已经回来!我不去下山迎接,我独自站在小山坡上,等待他回来,不管多久也不觉疲倦。
”
劳伦佐太太告诉我,为了感受这部歌剧,他们还专程去了趟日本。“那里的寿司好吃极了,有种让你打开自己的感觉。这就是美食的真谛。”
我赞同她的评判。劳伦佐太太厨艺非凡,曾在ALMA意大利烹饪国际学校学习过。那可是培养米其林厨师的摇篮。
3.
前菜端上来,是甜椒肉卷(peperoni arrotolati),把肉糜和和莫泰德拉肠(mortadella)和火腿搅在一起,加些调味,然后抹在烤好的甜椒条上,卷起来,用牙签串起固定,再放入烤箱,一分钟后大功告成。
别看制作简单,这道菜来头不小。15世纪时,美食家马蒂诺就在《烹饪艺术》一书中,称其为“开启味蕾的序曲”。
主菜是原汤煮牛肉(gran bollitomisto),小牛肉肥嫩多汁,汤里放了洋葱、胡萝卜和西芹。煮熟后牛肉捞出切片,撒上海盐,淋点特醇初榨橄榄油,就着肉汤,配上面包,美味极了。
劳伦佐告诉我,还有一种小牛肉的烹饪方法可追溯到500多年前。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1377-1446)指挥修建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穹顶期间,烧窑工为了节省时间,用黑胡椒和红酒调味腌制小牛肉,然后放入封闭罐中,在制砖炉内将其烤熟。
“你想想,那可是沾了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灵气啊!”
我问他,为什么这片土地能持续产出伟大的艺术。劳伦佐想了想说:“因为我们脚踩土地,心存上帝。”
“美食需要认真供养土地,投入时间,辛苦劳作;而艺术需要心血投入,精益求精,还要学会远离尘嚣。不过,如今这些也越来越难得啦!”他叹了口气。
“所以,我不喜欢佛罗伦萨,太闹了。”
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劳伦佐定了定神,继续说:“你看,就像这里的葡萄,未必每一年都能让人满意,但这里的土壤和工艺能确保它们的总体水准是好的。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酒神,一个头戴花环的美少年,每天扛着酒罐四处游走。罐内美酒泼洒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如痴如醉。“托斯卡纳就是被酒神眷顾的地方。”劳伦佐说。作为传统产区,这里的基安蒂葡萄酒世界闻名。
多少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只为一亲芳泽。
该上甜点了。
劳伦佐太太从烤箱里取出薄栗子蛋糕(Castagnaccio)。据说这源于16世纪的佛罗伦萨,点缀上坚果,我尝到了文艺复兴的余味。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选择来托斯卡纳。
英国诗人勃朗宁夫妇移居于此;《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乔治在此向霞西表白;《托斯卡纳艳阳下》的主角法兰西斯,选择在这里开启另一段人生。
“因为只有在这里,你才能真正打开自己,与自己和解。”
酒足饭饱,月色宜人。告别劳伦佐夫妇,我们朝山下走去。路两侧,橡树高挑静默,像护卫的士兵。我大口呼吸,心旷神怡,耳畔不断回响着那句话:“你要打开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