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这碗恒河水

“一千五。”

“七百。”

“那可是很大一圈呢！”

“七百。”我为所动，在墨镜下默默观察着他的表情。

“好吧，一千三，足足一个小时呢！”

“七百。”

“一千二。”船夫在嘴里发出了噗的一声，在印度，这个举动意味着讲价的自动终结。

“就七百，事实上我爸爸并不想去。”

“好吧，七百。”他摇了摇头。

在印度讲价，“爸爸”是一个很有用的“道具”，每当我祭出“我爸爸不同意”这句话来，对方立即就像消了气的河豚，在我面前矮了下来。

不过，胜利的背后仍是不可理喻的心酸，在印度，女性仍然没有话语权，她们终究只是在为男性代言。

“The drive in this car respect women.”德里街头的一辆突突车上，司机将印有这行字的贴纸贴在了车棚上。“尊重女性”，这个经过一代又一代人坚持不懈地斗争，好不容易才被世界广为接受的普世价值观，来到了印度，竟然又退回成了一件需要额外强调的事，一件需要获得大家知晓、认同和支持的事。

凡事都需要强调，反倒显示出了这件事的不寻常来。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些在北欧的日子，公交车上并没有设置孕妇专座，男女平权的背后意味着，谁也不再永远特权。所以除非有孕妇主动提出自己需要坐下，否则是不会有人给你让座的。开飞机、开叉车、盖大楼、修水暖，凡事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职业，在北欧都有女性从事。对这样的事实感到惊讶，总想额外地多看几眼，反倒显示出了旁观者的见识短浅来。总之，世界好大，人们生活在自己所抱定的宗旨和偏见之中，各自生活。

就这样，我们用了低于船夫开价一半还多的价钱，租了一艘至少能载十五个人的大船，从阿西河坛所在的这一侧，缓缓始向对岸。

恒河上的风很大，鸟儿奋起翅膀、波浪推搡波浪。像这样的奋起和推搡，也已经延续了几千年。那么人呢？沿河两岸的人们呢？他们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密密匝匝地生活在这里，在水边聆听第一声啼哭，也在岸边滴尽最后一滴热泪，不管他们的喜悦和悲伤是盛大的还是渺小的，和这巨大的虚空相比，他们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船上的马达发出巨大的轰鸣，让我们每个人都被震的患上了帕金森。我还在回味着刚才讲价的过程，想来这也是一种执念吧。

七百卢比，一个小时，这么大的一条船，竟然只相当于人民币七十块钱。要知道在威尼斯，我们只是划了一小会儿贡多拉，就花掉了一百欧元，相当于人民币八百元。七百卢比、七十块钱、一百欧元、八百人民币，不同的数额背后牵扯着不同的购买力和看不见的劳资关系，然而置身真实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么令人不可思议！我又想起了纪录片《宝贝》，我们已经，并且终将一直生活在这样巨大的差距里。

世界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人们彼此想象、猜测、试探，却又对现实的差距熟视无睹或是浑然不觉。可是如果把目光放得再大、再远一些，置身在浩瀚的星辰宇宙和寂寂无涯的时间长河中，我们却是渺小得如砂似芥，行色匆匆。

此岸里我们越来越远了，只余下寺庙里飘出的缕缕青烟；彼岸距我们越来越近了，岸上洁白的细沙依稀可见。

这就是恒河沙啊，数不尽的恒河沙。我攥了一把沙子在掌中，越是用力，它们越是流逝，攥得越紧，他们流逝得越快，像极了人生中所有让人无能为力的瞬间。

“不能忘记那颊上流下来的眼泪也不擦去，将一握砂给我看的人。”

周作人翻译了石川啄木的这首叫做《一握砂》的三行诗，后人又将这些译作集合在了一部诗集里，取名为《事物的滋味，我尝得太小》，名字也源于石川啄木的一句诗。

石川啄木或许并不懂自己，我们也未必懂得周作人，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阅读彼此的故事，参照各自的人生，恍然间忽然明白，“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见1923年周作人写给鲁迅的绝交信。

）

在一处隐匿的祭坛里，正在举行着火葬。人们将用布幔包裹着的尸体从房间里抬了出来，轻轻浸在恒河里，还缓缓地将河水撒在逝者身上。然后就是火葬。火葬过后，骨灰直接冲入了河里，他们终将随不断涌动的河水，魂归远方。另一边的码头上呢，人们面向河水祈祷、祭祀，然后慢慢走进冰冷河水里，直至完全浸没。他们用河水来洗身、漱口，也会用随身携带的容器，带走一点点河水。

恒河水脏吗？这是每一位得知我到过印度的人，都会问到的问题。

事实上，不光是在恒河，在印度的所有地方，“脏”与“洁”其实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田野边，人们徒手拍扁湿哒哒的牛粪饼，然后将它们依次贴在墙上；马路边，人们也徒手捏取饭食，将各类糊状的玛莎拉一点一点送进嘴里。在所有的寺庙门口，人们都必须脱鞋才能进入，因为那是圣洁的地方；然而寺庙里的地面却绝对不能称为干净，洒落的香灰、硌脚的小石子，甚至是随地吐出的血红的paan汁，也都清晰可见。

所以恒河水脏吗？当然，它的细菌含量肯定超标；恒河水干净吗？是的，它无疑是圣洁的，人们相信在此沐浴，来世便能免于轮回之苦。

最近，印度总理莫迪也将一幅在恒河沐浴的照片上传在了自己的Facebook主页上，事实上，置身于这个辽阔的世界，同为恒沙砂数的我们，本不该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整个世界，也根本没有用自己的傲慢去理解另一种认知。说白了，万物没有尺度，每个人才是自己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