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苏醒时

呼。呼。呼。

只能听到自己的大口呼气的声音。我弯下腰，气喘吁吁，双手撑在膝盖上，能感受到体内升腾起的热气弄烫了脸颊。强烈的心跳，血液在体内震动，回响。我刚刚跑了一段山路。此时，天色将明，带着夏季天空特有的青白光芒，狭窄的石板路，两侧的树木已伸出它们青翠欲滴的枝条来，凑近会感到一阵清凉。风还没起，没有热辣的太阳，偶尔有鸟叫，其他什么都没有。表哥、表弟和我三人比赛，看谁先到达山顶，表妹和大人们一起慢慢爬山，没有参加我们的游戏。

但两个男孩子早就不见踪影，他们选了另一条路。

来烟台避暑，是少年时期几乎每个暑假必做的事情。祖母一辈的血亲，几十年开枝散叶，两边都是好几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十分热闹。与我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四五人，大家一起提着小桶赶海挖海星，着实弥补了独生子女的一点落寞。然而，此刻我孤身一人，听不到人们的谈笑声，却毫无胆怯，或许是被大自然包裹着，心中感到安宁，甚至有种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座屹立于胶东半岛的山脉，跨了烟台、威海等几个地市，据说是道教的一处圣地，远在汉唐，山上已建有许许多多的庙宇，香火鼎盛，现在还有刻着《道德经》的巨大摩崖石刻。

它的名字同样美丽——昆嵛。然而那时的我对宗教并不太感兴趣，只是一心想要到达山顶。好在我们要爬的不是主峰（实际上整个昆嵛山都没多高），跑了那么久，已然胜利在望。适才的休息已补足体力，呼吸也平顺许多，再走几步，就踏上了山顶的土地，看到了对那时的我来说，足以称为“神迹”的景色——

正要开始消散的晨雾被曦光照耀得洁白通透，仿佛拢着团团白云，一株株古老的松柏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枝干盘曲遒劲。

而树下，那铺满厚厚松针的暗淡的地上，有什么鹅黄色的东西似乎在闪光。

蝴蝶。成群的蝴蝶。

那些素日里最常见的，常常在城市街角、绿化带里翩跹飞舞的淡黄色的蝴蝶，此刻成群结队地栖在地上，铺成了一张绒地毯，一片炫目的黄色海洋。当云雾间隙飘开，透进一丝光时，它们的羽翼被映亮了，成了最夺目的明黄色，层层叠叠，闪闪烁烁。

我想靠近，却又怕惊扰了他们的美梦，最终还是小心翼翼靠近了一点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翅膀上凝结了一夜的小小露珠。

他们依然握在原地沉睡着，听不到一个突然闯入仙境的小女孩震撼的心跳。这心跳，比先前跑步时更强烈，更令人难以忘怀。

李商隐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却像是进入了蝴蝶的梦境。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梦着什么，只是一切都如此飘渺，不真实，太像一场梦。突然出现的表弟打破了寂静，我连忙冲他比划让他不要作声。可是几只蝴蝶似乎被惊醒，微微震颤双翼，试图抖落潮湿的露水。渐渐的，更多的蝴蝶醒了过来，纷纷开始抖动翅膀，有些蝴蝶随着雾气一起散去。

海洋荡漾起了涟漪，尘世的时间再度流转起来。梦醒了。

然而那是蝴蝶的梦，还是我的梦？

之后的景象，我都不太记得了。大概是继续游玩了几个山谷，参观古刹，下山吃海鲜吧。这些似乎都与我无关。那是十几年前的夏天，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生。每天在妈妈的催促中不情愿的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与同住一楼的死党骑车飞奔去学校；上午有四节课，大家去做课间操的时候偷偷逃到教学楼顶，看着整齐划一的人群；下午依然是上课，第一节课常常困到睡着；晚餐后，在学校上晚自习，检查日程表中的事项是否都已做完，聚精会神地写卷子，或者听同桌给我讲历史故事；熬到放学，在依旧灯火通明的教学楼下等死党一起骑车回家，书包里是还没做完的作业。

日常的生活，每一天都是这样。它们组成了50%的我。剩下的49%，是午饭时的音乐节目；是课上偷偷看小说上网，自习课偷偷跟同桌聊天，画漫画；是跟喜欢的男生聊了天兴奋到不行，他给我买的饮料舍不得喝掉一直放在桌前；是跟朋友吵架又和好；是逆反爸妈，一心想离开家去看更加广阔的世界；是所有的喜悦与难过，困顿与迷茫。

而看到蝴蝶的经历，补足了最后的1%。此后，我的思绪不时飘回那个绮丽的蝴蝶梦里，不断在各处寻找那弥足珍贵的1%，寻找我的蝴蝶。

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