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州的第一个冬天

一 、小梅老师的明州情结

这几日在读小梅老师的《In Manchuria》，译为《东北游记》。他是有一些故土情结的，生于明州，提起在明州的生活，有时骄傲，有时吐槽。几笔带过的明州生活图景，譬如Walker艺术博物馆，贯通的skyway，密西西比河畔的影院，恐怕经历过的人，才能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Michael Meyer (来自网站：https://inmanchuria.com/about/)

他评论中西部的严酷时，写道他参加的和平队，来自中西部的队员比例格外高（又如史明智，《长乐路》的作者，也生于明州），可见生活于此的人多想逃离。

于小梅老师而言，这句话并不准确——他出了明州，去中国旅行，做了东北女婿，哐当哐当坐着慢车在东三省寻访。他落脚的地方，就是他的妻子小时成长的村庄，Wasteland（荒地村）。他四季跟着三舅勘察黑土地上稻子的涨势，记录时间的标尺，就是传统的二十四节气，惊蛰、清明、谷雨、霜降、大雪……

这般看来，明州也不是多严酷难忍，否则又怎会时时提起，否则又怎会在中国东北那么怡然自得呢？

二、第一个冬天，新手司机的教训

我也在明州度过了第一个冬天。

芝加哥的五个冬天已经给了我足够的训练。极地气候时，小伙伴们撒开欢儿，表演空中撒热水，录下魔幻的视频，发到社交网站。情况稍好些，学校给停课一天，守在八楼的窗户前看马路上稀疏的车辆哑然而过。至于平常的日子，每天在室外等暴露五分钟等校车，像被塞进方方正正的午餐肉罐头一样——我们就是肉丁，排排住在公寓楼，又排排被塞进实验室，好在食物烟火缭绕，人声热闹。

明州的冬天，与芝加哥差别不大，温度低上5摄氏度，雪更多一些。

分散的建筑，被镶嵌在起伏的山丘丛林中。夜落下来后，天空清亮，月亮低垂。

二月，夜色清亮

极冷的日子，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气，鼻子里面全是小冰碴儿，这时要紧着走两步了，室温已然降到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稍好些的情况，毛衣，羽绒服，帽子，围巾，每一寸皮肤都遮严实了，可依旧是四处透风的感觉。

好在鼻孔里没冰碴儿，且闭上嘴巴，闷声往前走，坚持十分钟不成问题，这时也就是零下十几摄氏度。在暖和些，就可以严肃地考虑：穿厚羽绒服，还是薄羽绒服？毛衣里那层heattech能不能脱掉？帽子这么笨重，要不要取下来？阳光若是好，就一定不能错过出去走走的机会。在公车或shuttle上，无论是司机，还是乘客，都喜气洋洋地评论天气真不错，此时是零下个位数。大家都说，明州的这个冬天已经很温柔了。

对我自己，这个冬天的最大挑战，来自于作为新手司机的见识匮乏（和个性怂）。

11月份的雪落下来，清早开车去上班，刚出driveway没几米，踩刹车下去，一声不情愿的 “吱——” 的长音，给了我车打滑的初体验。二十米后，停车标记，在路口依旧哧溜着，自顾自地过去。我当下就想弃车而去，打uber上班了。小心地拐过两个路口，绕一圈准备回家。可惜路面的黄线看不清楚，连返回的路口都错过了。这下好了，硬着头皮继续，颤颤巍巍开到公司，耳边充斥着 “吱——” 的魔鬼的声音。

12月28号当天靠着几个滑步登上新闻头条的校车，图片来自：https://www.fox9.com/news/driver-spots-sliding-bus-on-icy-roads-in-eden-prairie-minn

习惯了雪天行车后，天气预警也没那么可怕了。

12月份的一次暴雪预警煞有介事，我也还是钻进雪里，小心翼翼开到目的地，长吁一口气，忍不住为自己骄傲。可惜，这份骄傲并没有持续几天，12月28号路面结冰，新闻报道说几个小时内，因为打滑，州内高速上出了几百起交通事故。那辆不受控的校车，缓缓划出车道，占住了人行道，就不意外地成了当日新闻的主角。——原来，天气预警不是闹着玩的，路况太差时，要找地方停下，车里备上食物和水……冰雪真的可以把人困住。

下一波极地天气来时，我直接认怂打车上班了。

外面零下三十摄氏度，明晃晃地发白。我跟司机说，我怕我的车在停车场，会发动不起来，只好打车；他夸我聪明。到了公司——停车场停得满满的，大家都是开车来的，我还真是怂。那个司机，表面笑嘻嘻，说我聪明，内心也绝对在笑话我没出息。

前几次开车去往Minneapolis，都是避免高速，一路拐许多个弯，五十多分钟才终于到达。夜晚，从城里开回家,local上已经车辆稀少，这段50分钟的路，平静放松，已经十分美好了。

这种状况，在积雪变多后，便不得不放弃，我也在12月被逼上高速，战战兢兢，却当真是一个新世界。

现今还挂着

记得去年9月初，卖车的小哥说，他最初学开车，避着高速半年。我心里还笑他怂。轮到我自己，也花了三个多月，至今车后还贴着“New Driver”的标记，求路上的老司机们不要见笑，多多谅解，挂了半年，我似乎更怂。

而且也没打算摘掉——等疫情过去，又回炉重造，打回原形，妥妥的一个全新的new driver了。

三、对抗黑暗：文学、文艺和一切你喜欢的事

漫长冬天最大的积极意义，就是它让夏天显得更为宝贵。夏天大家外出撒欢，那是真心的快乐，是生活在阳光富足的加州的人所不能体会的。明州四（二）季分明，短暂的夏天绿野覆盖，各家的阳台构建出小花园。秋季落叶缤纷，有鹿出没。至于冬季，忍一忍，总会过去。

刚来这里时，就收到叮嘱，一定要找到自己喜欢的室内活动，才能对抗黑暗的吞噬。

最忧伤的那个周一，是刚转为冬令时的第二天。从公司回家，路上黑得透透的，给自己打一口气，摸黑的日子开始了。

黑暗孕育出的，最绚烂的就是文艺之花。Minneapolis是著名的文学之城(https://www.minnesotamonthly.com/new-resident/why-the-twin-cities-are-top-for-literature/)，写作、阅读的场所，就和其他城市的娱乐场所一样。

写作阁楼（The Loft Literary Center）、关于书的博物馆、独立书店、图书馆，都会散发出温暖的光。如此，明州出那么多作家也就不奇怪了。

Open Book内部，来自网站：http://mspmag.com/arts-and-culture/the-loft-wordsmith-conference/。

我每次在弧形的楼梯上，都会感慨，这个地方太适合拍照发在Instagram上了，结果自己一张照片都没拍过。

Open Book (Open Book其实包含The Loft Literary Center，它的功能比单纯的文学性更广泛些，但是在Google map上，找The Loft Literary Center更容易)是座落在密西西比河西岸的一栋小楼，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是因为翻阅一本双子城旅行手册，描述中写道“The first and the only cultural center in the country devoted solely to the celebration of the book, from writing, to publishing, to the hands-on arts of papermaking and bookbinding”。

这里的一楼是书店、咖啡店、纪念品店和图书制作的工作室，常有手工制作图书的课程，大家就是匠人的模样，小心料理着书脊书皮。地下室更是手工艺人的地盘，我见到两个女士在印染纸张，一位一边操作一边跟我们解释如何创造出好看的花纹，印染，晾干；另一位忙着手里的活计，偶尔抬头笑笑。昏暗的光通向另一个更大空间，展示字模，字体，typewriter，像是时光向前流转了100年。在楼上，有一个小小的休息区、图书馆、私人写作房间，和举办活动的区域，如作家见面会，写作讲座、课程。

这个冬天，我大约去过3次，看过了手工艺人的场所，其余时间就逗留在小书店，和二楼的图书馆，羡慕地用目光追随租下私人写作空间的人。据说，这里的课程很贵，私人写作室也不便宜。它的存在，似乎就是在证明着，写作是个很认真，很有价值的事。这样的一个理想国，毗邻的，就是各家剧院，西岸的参观，它在繁华的商业区，一点都不寂寞。

M&Q 来自网站:https://minnesota.cbslocal.com/top-lists/best-independent-bookstores-minneapolis-st-paul/ credit to CBS

几分钟车程之外的一家独立书店，Magers&Quinn，座落在Uptown。

它很大，却不是Barnes &Noble 那种标配咖啡店，宽敞明亮的样子。M&Q书架更密集，更为温馨，藏书丰富程度，令人咂舌。它的功能，除了卖书，还有新书发布，讲座，旧书收集。它发布的图书讯息，吸引着爱书人的目光，就好像我们日常关注爱豆的行迹一样。

如果是漫步在Uptown，这家书店和咖啡店、影院、衣服店的功能并无不同。我们从韩国餐厅出来，肚子里塞满炸鸡，在寒冷中需要一个温暖的去处消食，这里正好。

脑袋昏昏沉沉，也没学到些什么，却格外满足。

很意外地找到了一家废弃楼改造的一家咖啡店，Bordertown,非常温馨，旁边是宿舍，里面很多写作业，看书的大学生。我超喜欢这个地方，有壁炉，沙发，和图书室。

双子城的另一个骄傲，是它充足的剧院资源，是美国剧院艺术第三大聚集地，人均剧院拥有量排美国第二，仅次于纽约。

在密西西比河两岸，至少有十家剧院，加上独立影院，数目更大。这里上映着各种剧目，从世界著名的剧团的巡回演出，到本地艺术家的原创作品。去年感恩节，我们找到一家神奇的剧院，North Garden Theater，进去竟然没有正经的舞台和座位，只是一片空地，摆着一圈折叠椅，大约几十个；拟音师的工具就在目光之内，这种简陋的表象，实在令人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场子。剧目开始，心下马上安定，一定没走错。那天出演的是莎士比亚比较小众的戏剧，The Winter’s Tale。

一些剧目和博物馆宣传册。小的票据没留着的习惯，顺手拿回来的宣传册大些，反倒放书架上存下来了。

周六的晚上，我们经常逗留在大学附近，有时在学生活动中心，有时在河岸的剧院，从那些地方走回停车的地方，总要十分钟的样子，我冷得完全不想说话。经过酒吧门口，长队几乎没有断过，穿着单衣的大学生们像是火球变的，不放过任何有派对的周末。

那时，我觉得自己很老很老了，完全不能理解青春真的可以跟严寒硬碰硬。一边走，一边也自我怀疑，今天为什么要外出？！这个问题，可以抛给剧院满当当的观众，抛给酒吧小众演唱会的听众，抛给Hockey 球场上的中学生，抛给舞蹈studio摇摆的叔叔阿姨们。明州虽冷，却也值得（其实，我依旧不能理解冰钓，看冰展，滑雪似乎稍微能理解些）。

明州值得，也因为家中有一个毛茸茸的捣蛋室友，外出有一个一起探索冬天的人。

这也是喜欢的事。

毛茸茸的室友，喜欢推倒一切他能搬动的东西 四、你且过着，过着就过去了

瞧么，明州的冬天也可以是五彩斑斓，哦，不，是听起来五彩斑斓，其实我更多的时间，依旧是用在刷Netflix，读书和忙活吃食上，是内向者的独处时光。

我能在网上搜索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消寒图，九朵梅花，来自网站：http://www.022meishu.com/Folk_art/2014/02-13/6073_0.html

我很想分享两个小东西，作为结尾。

一是古人的消寒法，画一幅腊梅图，图上九朵梅花，每朵九瓣。入冬之后，每日用水墨染红一瓣，等图成了，春天就来了。二是窦文涛提到他父母的看电视的哲学。你若抱怨电视剧没意思，他父母会说，你且看着，一直看着就有意思了。

明州的冬天很长，你且过着，过着就过去了。

2020.0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