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着人

一

很久很久以前，我很喜欢收藏碎片儿。比如说小时候从哥哥家偷来的一块带着白点的粉色小石头，或者路上拾来的枯干梧桐叶子，再有皱着眉头的红色底登记照。所有的碎片收纳在两个大大的月饼盒子里，一个绿色，一个黄色。每次搬家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用大塑料袋系起来，放进麻袋装好。

直到有一天，抽屉满满当当快要塞不下其他东西。打开来看，发现有第一次佩戴的红框眼镜，五颜六色的玻璃石头，未开封的卡通书签，脏兮兮的飞行棋……看着那一屉子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当时觉得好像一个微型垃圾箱。屏住呼吸，感到身体是满满的，好像没有空间可以再去容纳新的回忆。没想到我一直“珍藏”的古旧东西，从那一天起，变成刻意的复古记忆。于是找来塑料袋，将所有物品装进去，扔掉了。瞬间身心异常清爽，当下正式宣言，向所有灰尘扑扑的过去告别。后来成为一个扇形人，双臂向上张开，始终昂着头，不去往回看。可有趣的是，处理掉具象回忆，反倒增添对古旧事物的热爱心绪。而这种执着，使得自己风格大变，竟愉悦得很。每一件古物所饱含的时光感，来自于自身以外的未知时空，对于我而言，极富魅力。

某日，突然在衣柜的一角翻出两条百褶裙子。一条黄色缎子底，青蓝圆点花纹。另一条印染青白木棉碎花。腰身极细，难以想象竟是妈妈年轻时候的衣物，她总是毫不客气地占领我的衣柜。“什么？！你以前这么苗条？眼光这么好么？！”我竟不相信，仿佛没有看过她的老照片似的。有时候会翻旧相册，打量“陌生人”。“你晓得什么，我以前的腰线曲手一掐！”噢，我不认识年轻时候的妈妈，想起来清瘦的脸颊大概才是那个年代的人们拥有的样子。

又从灰尘覆盖的旧箱子里寻出三件衣物，后来被我当作宝贝。一件青绿针织短袖，一件紫色无袖针织衫，另一件英式针织马甲。做工极好，色彩也独特。青芽的绿，使人眼前一亮。香芋乌紫，有种想要沉睡的午后感觉。而那件马甲是妈妈自己编织的，切实的英伦风，又使得人一惊，我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妈妈。与现在流行的长款直筒马甲不同，这件马甲收住腰身，长度恰到好处。三件衣服曾包裹一个年轻的躯体，后来躯体渐渐老去，它们也失了功用。殊不知在二十多年以后，被另一双年轻的手捧住。

二

札幌狸小路2号街有两间古着店。一间叫做“Real Monkey”，一间是“I ♥ Store”，隔街相望，延展于地下。“I ♥ Store”的“口水般”苍白的看板从未吸引过我的注意力。而“Real Monkey”的招牌很拽，烟灰的朦胧氛围使人望而止步。直到某一天，鼓起勇气穿过“Real Monkey”向下延伸的小道，拉开厚重的玻璃门，空间不大，衣物排列紧密。无其他客人，紧张兮兮地在一衣间里缓慢穿行。店主是两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一个戴着圆形毛线帽子在里面忙碌着。另一个戴有布质贝雷帽，微卷的长发垂落在肩上，样式特殊的衬衣与洗得发白的宽松棉布裤子，配搭一双旧皮鞋。记忆中好像是这样。为了隐藏自己莫名的心虚感觉，抱着双臂，抬头看那些挂在墙上的宽大男装，几分钟后偷摸溜走了。

札幌人可能不曾想象狸小路会成为空荡荡的，风可以从通道一头毫无阻拦地穿到另一头。有次从“Real Monkey”门口路过，看见右边摆着大牌子，上面写有大字“请帮帮我们，小店快要撑不住了”，具体写了什么记不太清，大概是类似的意思。瘦高男孩想必付出了极大努力，高傲的小店对着人群欲言又止，露出脆弱的眼神。

后来又去逛“I ♥ Store”。门口摆列着两架子廉价古着，觉得氛围熟悉，有些像早期的服装市场。推开玻璃门的一刻，简直像走进另一个迷幻世界。氛围将空气穿透。陈旧的古着被赋予灵动的生命，色彩被店主最好地尊重。与“Real Monkey”严肃的紧迫感相反，“I ♥ Store”放松而神秘。

我是爱买旧衣物却不收旧衣服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形成了自己的对美的认知，并且不断丰满。有时朋友有非常好的衣物，拿来送给我。以前为了省钱，感觉还不错的便都收下，将衣柜填得鼓鼓囊囊。看似满当当的衣柜，属于我自己的衣服其实只有一半而已。那些衣物被我使用的次数极少，给我带来的愉悦感也不多。好在札幌有不少二手店，用相当便宜的价格可以淘到市面上难以买到的好衣物。

衣物，最贴近自己身体的东西，与头发，眼睛，鼻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人不可缺少衣物，不如说一个人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就是靠衣物来维系的。就像接受与喜爱自己的身体一样，衣物也需要被接受被喜爱。身体没有机会选择主人，但衣物有机会去遇见主人。每段时期，我会将那些受我“冷落”的衣物拿到中古店售卖。说是售卖，其实根本换不到什么钱。想到那些衣物可以被另一个人善良对待，就会觉得很安心。

再说回“I ♥ Store”。店里有一个留着碎短发的女孩和一个留着同样碎短发的男孩。两人都非常清瘦，黑色系，与店里暗橙的光线贴合。店主的审美趣味透过服装的摆设与搭配显露出来。店内巡礼好似一次审美更新，其实是非常有趣的。想到以前自己经常通过网络购买衣物，买到只是好看但其实不适合的衣物会将其弃置一旁或是送给朋友。不仅仅是浪费，或许给他人增添了负担。

审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巡礼中所收获的东西。他人与自我区分的意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探寻到一些。通过认识自己的身体，接受多样的元素，不断舒展开来。